药堂里的炉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白桃刚要缩手,炉边传来布料摩擦声——陆九的焦黑衣角扫过她手背。
她转头时,他怀里布包漏出的灯芯蹭过她腕脉,残发上的余温烫得人发疼。
“礼堂塌了。”陆九哑着嗓子,布包往桌上一放,铜灯芯磕出轻响。
他额角还沾着炭灰,眼尾那道没烧尽的蜡壳裂缝里,露出底下暗红的新生皮肤,“那具枯尸……烧到最后,手是往我心口指的。”
白桃的手指在药杵上顿住。
她盯着他脸上的伤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祖父教她认卦象时说的话:“卦象最怕‘执’,执相者困于相,执名者困于名。”此刻陆九脸上的蜡壳正顺着裂缝簌簌往下掉,像层褪尽的壳。
“手札烧完了。”她指了指炉上陶瓮,残页在酒汤里泡成一片蓝,“最后一行字说,我不再需要它。”
陆九凑近看那瓮汤,汤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突然“啵”地裂开个小泡,一粒霜丸从泡沫里滚出来,在汤中浮沉,像颗冻住的星子。
白桃倒抽一口气——九寒散的药引是霜天凌晨的第一滴露,她上个月刚用完最后一丸,可此刻这粒分明比从前更透亮,裹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是‘问’。”她突然抓住陆九的手腕,指尖凉得他一抖,“祖父说过,药无定数,问则自生。我烧手札时在问‘护宝何用’,汤里就析出了新的九寒散。”她用银镊子夹起霜丸,轻轻放进小梅遗落的铜符残片里,符上“药”字的缺口正好卡住药丸,“等会给小梅,她总说心口疼。”
陆九没接话。
他盯着自己沾着炭灰的手,突然转身往外走,靴底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响。
白桃刚要喊,就见他在门槛处停住,背对着她举起右手——掌心躺着块半融的皮蜡,“去废墟烧影具。”他说,“二十年了,该烧干净。”
药堂的门“吱呀”合上时,白桃听见风里传来细碎的铜铃声。
她推开后窗,就看见小梅站在北极阁的断墙前,风掀起她的粗布裙角。
那孩子怀里抱着支竹笛,是上个月在破庙捡的,笛身还刻着半截“问山”二字。
小梅没注意到她。
她把笛子凑到唇边,没吹曲,只是轻轻呼气。
气流从笛孔漏出来,像婴儿学语时的咿呀。
白桃正想笑,忽觉后颈发凉——远处钟楼的锈钟动了。
那口钟自去年被炸歪后就再没响过,此刻钟摆竟缓缓晃起来,撞在钟壁上,发出半声“当——”,尾音像根细针,扎进人心里。
小梅的眼睛亮了。
她追着钟声跑了两步,又停住,低头看手里的笛子。
风穿过她指间的铜符,符上的“药”字缺口刚好对着笛声,白桃突然想起祖父手札里夹的纸条:“血嗣相承,不在药,在问。”
等白桃赶到废墟时,陆九的影具堆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皮蜡刀熔成半摊黑油,面具模子在火里蜷成奇形怪状的团,最上面那张人皮面具正在燃烧,边缘卷起,露出底下被蜡层覆盖二十年的真容——是张清瘦的少年脸,左眉骨有道浅浅的疤,和白桃在祖父旧照片里见过的某个护宝人很像。
“陆九。”她轻声喊。
他没回头,盯着火里的面具笑:“我叫陆九。”火苗蹿高时,他伸手拨了拨火堆,火星子溅到他脸上,在新生的皮肤上烫出小红点,“他们总说,影子不该有名字。可影子烧了,人就得认账。”
几个捡煤核的孩童凑过来,指着火堆喊:“看,烧妖怪!”陆九转头冲他们笑,孩子们愣了愣,其中最小的那个突然跑过来,往火里丢了块碎砖:“烧妖怪!烧完给糖!”
陆九从怀里摸出块硬糖,是白桃塞给他的。
他蹲下来,把糖塞进孩子手心:“烧完了,人就出来了。”孩子攥着糖跑远时,他站起身,脸上还沾着灰,可眼睛亮得像淬过的刀。
三人并肩走下山道时,礼堂的火光已经弱成一点红。
小梅走在中间,左手攥着白桃的衣角,右手举着那支竹笛。
风掀起她的头发,露出耳后新点的朱砂——白桃今早给她点的,药王宗血嗣的标记。
“阿桃姐,”小梅突然停住,仰头看天,第一颗星刚从云里钻出来,“我们现在,是灯,还是点灯的人?”
白桃没说话。
她望着城墙外的暮色,袖中银针突然动了动——那是祖父传给她的验毒针,针尾的寒霜不知何时融了,在布上洇出个淡青的印子。
她知道城南的井里还有伪阵的残灰,知道街角的童谣还在偷偷变调,知道陆九脸上的伤要养三个月才能好。
可她忽然不那么急了。
“是那口气。”陆九望着星子说,声音轻得像风,“还没吹出来,但已经在路上了。”
小梅歪着头想了想,举起笛子又吹了声。
这次风更暖了些,笛声裹着星子的光,擦过白桃的耳垂。
她心口一热,仿佛有团火,从祖父的手札里烧到陆九的影具堆,又烧到小梅的笛孔里,从来没熄过。
夜更深时,白桃在药堂里收拾药柜。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往药罐里添水,刚要生火,忽然顿住——炉子里的炭块泛着青白的光,和往常的橙红不同。
她揭开药罐盖,蒸腾的热气里飘来丝腥味,像……血。
她取出银针,轻轻点了点汤面。
针尖刚碰到水面,就见银白的针身“嗡”地一颤,尾端那抹淡青的霜痕,不知何时又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