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在灰针上轻轻一叩,三根细若游丝的银针便顺着指缝滑入掌心。
艾火在陶碗里噼啪作响,她将针尾凑近跳动的橙红色光团,眼尾的细纹随着热气微微颤动——这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枕头下的“渡息针”,每根针柄都刻着极小的“止”字,是药王宗禁术的标记。
“少冲、少泽、中冲。”她对着自己手腕内侧的穴位低语,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
陆九刚取来的艾绒还带着晒过太阳的暖香,混着她腕间渗出的血珠,在空气里凝成铁锈味的甜。
“阿桃。”陆九突然按住她欲刺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这禁术要耗你三成阳火,换作平时也就罢了……”他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她颈间发烫的银锁,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信物,此刻正烫得几乎要烙进皮肤里,“井下困的是活人,可困他们的是水泥封脉,你这针渡的是命,不是气。”
白桃仰头看他。
月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钟楼,他替她拢被风掀起的碎发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像块浸在凉水里的玉,表面冷,底下烧着团火。
“我娘说过,桃儿的脚要踩在活脉上。”她轻轻抽回手,针尖抵住少冲穴,“活脉被封了十七年,现在该我踩了。”
银针入肉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
三根针尾在艾火里熏得微红,此刻正顺着血脉往心脏钻,像三根烧红的铁丝。
陆九立刻握住她另一只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却压不住她指尖的颤抖。
小梅跪在旁边,银丝已经缠上针尾,她的血珠正顺着丝纹往井下渗,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桃姐,丝通了!”
白桃咬着唇,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砸在水泥地上。
她能感觉到针尾的银丝在震动,像根琴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很弱,比婴儿的呼吸还轻,但确实是活的。
“有人活着。”她声音发颤,“他……他在喘气。”
陆九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像是安抚又像是计数。
他突然松开手,转身去摸墙角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易容用的蜂蜡和颜料:“我去车队。”
“现在?”小梅的银丝突然绷直,她疼得倒吸一口气,“日军泵车半小时后换班,你赶不上——”
“赶得上。”陆九已经把蜂蜡搓成薄片,按在鼻梁上调整弧度,“他们要封井,水泥车必须在子时前到。我扮成松本大佐的副官,调两辆车去清凉山,剩下的……”他从包里摸出个小铁盒,里面是火柴大小的延时火雷,“炸点烟幕,够你们下井了。”
白桃的针尾突然剧烈震颤,她险些咬到舌头。
井下的呼吸声变强了些,带着水泥粉尘的腥气:“等等……他在敲井壁。”
小梅闭着眼,银丝在掌心勒出深痕:“三短一长,是药王密语!”她睫毛剧烈颤动,“他说……他说鼎口有铜牌,刻着‘坎’字。”
陆九的动作顿了顿。
他易容用的油彩还剩半块在指尖,却突然笑了:“好,我给你们争取二十分钟。”他抓起军大衣披在肩上,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黄纸哗啦啦响,倒转的坎卦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门“吱呀”一声关上后,白桃听见他的皮靴声在走廊里渐远。
她低头看腕上的三根银针,针尾的银丝泛着幽蓝的光,像条通往地心的路。
井下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混着水泥凝固的闷响,还有若有若无的呜咽——是哭,是笑,是临终前的呢喃。
“撑住。”她对着针尾轻声说,“我听见你了,我在拉你。”
小梅突然呛咳起来,银丝上的血珠滴在地上,绽开细小的花:“桃姐,他……他的记忆来了。”她的瞳孔散得很开,像是被什么拽进了另一个世界,“他被推进井里,水泥从头顶浇下来……他在喊‘娘’,最后一刻把铜牌塞进鼎缝……”
白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怀里的小鼎烫得惊人,三只足尖正对着湖心方向。
窗外的湖面突然翻起浪花,一片枯叶飘过来,在水面旋出个“陷”字——和她三天前在母亲遗物里看到的卦象一模一样。
“时间到了。”小梅突然睁眼,银丝“啪”地绷断,“陆九的火雷该响了。”
果然,远处传来闷响。
白桃凑到窗边,看见湖畔腾起滚滚浓烟,日军的探照灯在烟雾里乱晃,泵车的轰鸣戛然而止。
她扯下脖子上的银锁,塞进小梅手里:“守好井口,要是我半小时没上来……”
“别胡说。”小梅攥紧银锁,指尖被刻纹硌得生疼,“你娘的鼎认你,你下去它自会护着你。”
井道的梯子结着冰,白桃的军靴踩上去滑了一下。
霉味混着水泥味扑面而来,她摸出腰间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井壁——水泥层下露出斑驳的青砖,有些砖缝里还嵌着碎布片,是粗布军装的料子。
“咚。”
有东西砸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是块带血的铜片,刻着模糊的“坎”字——和小梅说的铜牌一模一样。
再往下十米,她的手电筒照到了青铜鼎。
鼎身半掩在水泥里,三只足有半人高,表面的八卦纹路被水泥糊住大半,只有坎位的铭文还清晰:“水流不息,魂守其根。”白桃摸出灰针,针尖刚碰到鼎口,针尾突然泛起光晕——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蜷缩在鼎内,身上裹着血茧,正睁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我?”她轻声问,声音在井道里荡起回音。
针尾的影像突然动了,小姑娘抬起手,指尖贴在鼎壁上,像是在敲摩斯密码。
白桃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是她五岁时的模样,母亲被日军带走前,就是这样抱着她敲衣柜的木板。
“桃儿!”
头顶传来陆九的喊。
白桃抬头,看见井口的月光被他的身影遮住,像块移动的黑玉。
他的声音带着回音:“湖面异象!你快上来——”
“咚、咚、咚……”
鼎内突然传来心跳声。
白桃的手按在鼎壁上,能清晰感觉到震动透过掌心传到肩膀,和她怀里的小鼎共鸣着。
她这才发现,小鼎不知何时已经从怀里滑出来,正悬在鼎口上方,三只足尖对着坎位的铭文,像在指引什么。
“你把命钉在这里了,娘。”她轻声说,指尖抚过鼎上的血茧,“现在轮到我了。”
湖面的浪突然大了。
陆九盯着水中倒影,瞳孔骤缩——原本只有他和小梅的影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列人影,穿着破洞的军装,手牵手围成圈,中央的鼎上立着个素衣女子,正对着井口方向微笑。
那是白桃的母亲白芷,和白桃颈间银锁上的刻像分毫不差。
“银丝断了!”小梅突然尖叫。
陆九转头,看见她掌心的银丝正在渗血,断口处还粘着半片碎指甲。
井底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鼎内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清晰,震得井壁的水泥簌簌往下掉。
白桃在井下仰头,小鼎和大鼎的共鸣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摸出腰间的手术刀,刀刃在鼎口划了道浅痕——血珠渗出来的瞬间,鼎身发出嗡鸣,像是回应,又像是催促。
“阿桃!”陆九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快上来,鼎要——”
白桃举起手术刀,刀尖抵住手腕的静脉。
月光从井口照下来,在刀刃上折射出冷光。
她望着鼎内自己幼年的影像,突然笑了。
那笑里有疼,有暖,还有十七年压在活脉上的沉重心事,此刻终于要随着这一刀,顺着血脉流进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