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三日之后,金陵城的天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乱了。
南风毫无征兆地压倒了持续数日的北风,将永宁堂火场那片死寂的灰烬,重新吹向了繁华的城南。
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更是将这些不祥的尘埃打湿,黏在了千家万户的屋檐与灶台上。
起初,人们只当是寻常的污迹。
直到有人在清扫灶台时,发现那灰迹竟不是一滩模糊的污渍,而是在陶土灶面上积成了一条条纤细的灰线,彼此交错,隐约构成某种难以言喻的纹路,形如卦纹。
消息传到回春堂,白桃立刻带上药箱,亲赴城南一户受影响最重的民宅。
那家的主妇正对着灶台瑟瑟发抖,灶面上三条断续的灰线,像是某种鬼画符,让她连生火做饭的勇气都已失去。
白桃蹲下身,神色凝重。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那灰线,指尖传来一种冰凉而粘腻的触感。
她唤来一盆清水,试图擦拭,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灰线遇水非但不化,反而像是活物一般,缓缓渗入粗糙的陶壁之中,颜色变得更深,仿佛与灶台融为了一体。
“取沸汤与银针来。”白桃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很快,一碗滚沸的热汤摆在面前。
白桃用消过毒的银针,小心翼翼地从陶壁的缝隙中挑取了针尖大小的一点灰烬,轻轻投入沸汤之中。
汤水没有变色,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层淡红色的絮状物缓缓从水底浮起,在水面飘荡,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骨魂胶……”白桃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死死盯着那团淡红色的东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
随行的弟子满脸不解,她却没有立刻解释,只是缓缓道:“这是用死者骨粉混以迷心散,再经由特定温度的烈火反复凝炼而成。此物久置于阴湿之地,便可因阴气滋养而生出微动。他们不是想借风传声……他们是想让这些灰,自己长出记忆。”
与此同时,陆九重又一次回到了永宁堂的废墟。
三天过去,大火留下的余温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焦土。
他避开了官府封锁的区域,从一处塌陷的墙角潜入地库深处。
这里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焦糊与诡异的药香混合的气味。
他凭借着对那晚记忆的精准复盘,在一堆烧得炭黑的残骸下,奋力挖掘。
终于,他的手触到了一段坚硬而粗大的物体。
他用力将其拖出,竟是一根长达丈许、却只烧毁了半截的梁木。
这根梁木质地坚硬,显然并非凡品。
陆九抹去表面的炭灰,瞳孔骤然一缩。
梁木未被烧毁的一面,赫然刻满了细密如发的沟槽,纵横交错,其排列方式竟与道家所言的先天八卦图如出一辙。
他心中一动,从怀中摸出那枚早已破碎、只剩下半片的巡更铜铃。
他用铜铃的锋利边缘,轻轻刮过其中一道代表“乾”位的沟槽。
就在碎片与槽底接触的刹那,一股低沉的嗡鸣声自梁木深处响起,并非耳朵能听见的声音,而是一种直达肺腑的低频震颤,让他胸口一阵发闷。
陆九猛然抬头,环顾这片狼藉的地库,一个恐怖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
他瞬间醒悟:这整座地库,从设计之初,就不是什么储藏室,而是一个巨大的共振腔体!
那场焚烧,也根本不是为了毁尸灭迹,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炼忆仪式”!
他们将数百名死者临终前的残念,通过迷心散的药力强行剥离,再与骨粉共熔,借助这八卦梁木引导的声波共振,将残念与骨魂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最后,再借着金陵城多变的风向,将这些承载着“记忆”的灰尘,精准地扩散至全城的灶膛——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都将成为他们传递讯息的传声筒。
回春堂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白桃听完陆九带回的发现,久久无言。
她将所有药堂弟子召集到院中,当众宣布了她连夜制定的“净灶五法”:第一,每日晨昏,必须以浸泡过紫草的石灰水,反复刷洗灶口内外;第二,灶心深处,需埋入一块刻有安神符的特制瓷片,用以镇压邪气;第三,日后烧火,一律改用回春堂提供的、掺有苍术等辟秽药材的药柴;第四,饭食入口前,须先滴入一滴“银花露”,若露水变色,则证明饭食已被灰中秽气所染,绝不可食;第五,所有废弃的灶灰,不得随意倾倒,必须与生铁铁屑混合,用陶罐密封后深埋于地下三尺。
为了让众人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白桃当众做了一个演示。
她取来一小撮从民宅收集的受污染灶灰,投入一碗正在熬煮的药汤中。
下一刻,原本平稳升腾的火焰猛地一窜,竟在半空中扭曲成一张痛苦的人脸,发出一阵无声而凄厉的嘶吼,随即“噗”地一声熄灭。
院中众人无不骇然失色,惊呼声此起彼伏。
那无声的嘶吼,比任何尖叫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城北,巡检司的周砚正带人例行巡查。
他谨记白桃的嘱托,对各处的灶台格外留意。
当他走进一处不起眼的老茶馆后厨时,目光被墙角的一片灰迹吸引。
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灰迹并非静止不动。
他不动声色地留下记号,待到夜半三更,独自潜回。
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亲眼看到那片灰迹如同有生命的软体动物般,在墙上缓缓爬行,最终拼凑出四个歪歪扭扭的字:丙四未灭。
周砚心头剧震,但他强压下惊骇,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记起白桃私下交代的另一种应对之法,悄然来到灶膛前,在一处隐蔽的暗格中,撒入了一小包名为“龙胆粉”的苦涩药末。
第二天清晨,茶馆掌柜照常生火烧水。
刚点燃第一把柴,他便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猛烈地呕吐起来。
在污秽物中,一小块被黑血包裹的东西格外显眼。
周砚的人早已守在暗处,迅速将那东西取走,送到了白桃手中。
那是一枚被黑血和秽物包裹的微型蜡丸。
白桃小心翼翼地将其破开,里面并非字条,而是一段被奇异手法封存的声音。
当她用特殊的方式将其释放出来时,一段经过剪辑拼接的、机械而冰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主将在乾位重聚八音。”
声音很短,但白桃的耳朵何其敏锐,她瞬间就辨别出,这短短一句话,竟是由至少七个不同人的语调拼接而成。
其中,有她熟悉的永宁堂主事沈既济,有惨死的伙计陈小满,甚至……她还听到了自己前几日在药堂问诊时的一两个音节!
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敌人不仅在利用死者,更在时刻监视着他们,将他们的声音也变成了制作“记忆”的材料。
她凝视着窗外,又有一些细微的灰烬随风飘落。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对弟子急声说道:“快!去我书房,把我祖父留下的那幅‘金陵卦象图’取来!”
片刻之后,一张巨大而泛黄的绢布地图被铺在院中的石案上。
这并非普通的堪舆图,而是以金陵城的地形、水文、龙脉走势为基础,用朱砂和墨线标注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卦位。
就在图铺开的刹那,一阵风吹过庭院,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原本四处飘散的灰烬微粒,竟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之力的牵引,纷纷绕着古图的边缘缓缓游走,却始终不落到图上。
白桃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这诡异的景象,她的指尖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东北角,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区域。
她用只有自己和身旁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他们在寻找最后一个容器……而我们,必须先他们一步,抢下‘艮’。”
陆九一直沉默地立在门侧的阴影里,当他看到那些灰烬绕图而行的诡异一幕时,眼中已是杀意凛然。
此刻,听到白桃的话,他望着那幅在风中微微颤动的泛黄古图,缓缓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半片染血的巡更铃。
铃铛的残破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也让他混乱的心绪,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艮位,无论那里藏着什么,都将是下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