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窗外的梧桐新叶已从嫩黄转为一片鲜亮的翠绿,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微风拂过,枝叶婆娑,筛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充盈着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
公寓内,生活的节奏依旧平和。萧惊弦的身体在持续好转,每日的康复行走训练已成为固定项目,虽然步履依旧缓慢蹒跚,需要儿子在旁悉心搀扶,但每一步都迈得比昨日更为坚定,持续时间也更长。他的气色日益红润,久违的神采重新点亮了他的眼眸,那是一种从生命深处焕发出来的生机,比任何补品都更令人欣慰。阳台上的花草在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长寿花开得愈发繁茂,茉莉吐出清雅的芬芳,那几株太阳花也已蹿高了寸许,绿意盎然,为室内增添了无限的生气。
这日渐向好的景象,让萧逐云心中充满了踏实感。他开始觉得,生活似乎正一步步回归某种令人安心的常态。然而,一种更深层次的回归,正悄然酝酿。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萧逐云刚陪着父亲完成一轮行走练习,扶他在临窗的躺椅上休息,为他斟上一杯温热的参茶。电话响了,是陈叔打来的。
“逐云,”陈叔的声音带着笑意,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老郑、老王他们几个,听说萧老师近来气色大好,一直惦记着,又怕打扰。今天凑巧都在附近,想着……如果方便,能不能上来坐坐,喝杯茶,说几句话就走,绝不久待。”
萧逐云握着电话,下意识地看向父亲。老郑和老王是父亲几十年的挚友,都是圈内德高望重的老导演,在父亲病重期间曾多次想来探望,都被他以需要静养为由婉拒了。如今父亲情况稳定,精神也不错……他捂住话筒,轻声征询父亲的意见:“爸,是郑叔和王叔他们,想来看看您,您看……?”
萧惊弦正捧着茶杯,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绿意上,闻言缓缓转过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近乡情怯般的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温和的接纳。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感受自己此刻的状态,然后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平和:“……请他们来吧。”
萧逐云心中一暖,立刻对电话那头的陈叔说:“陈叔,方便的,爸说请他们来。不过您可得跟他们说好,坐一会儿就好,千万别让爸累着。”
“放心放心!都有数!”陈叔的声音透着高兴。
约莫半小时后,门铃轻响。萧逐云前去开门,只见陈叔陪着两位精神矍铄、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门外,正是郑导和王导。他们手里没拿什么贵重礼物,只提着一盒品相极好的老普洱和一篮新鲜欲滴的草莓,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显而易见的克制。
“郑叔,王叔,快请进。”萧逐云侧身让开,微笑着将他们迎进门。
两位老人一进客厅,目光便立刻聚焦在窗边躺椅上的萧惊弦身上。那一刻,他们的脚步都顿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眼前的萧惊弦,虽比病前清瘦许多,需倚靠躺椅,但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迎接故人的笑意,与他们记忆中最后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形象,已然判若两人。
“惊弦!”郑导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快步上前,却没有贸然拥抱,只是紧紧握住了萧惊弦伸出的手,用力摇了摇,“好!好!看到你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王导也走上前,眼圈微红,拍了拍萧惊弦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气色真好!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多了!”
萧惊弦看着两位老友,眼中也泛起湿润的光,他反手握了握郑导的手,对王导点了点头,声音虽不如往日洪亮,却清晰而稳定:“……坐。……都坐。”
萧逐云连忙招呼大家坐下,沏上郑导他们带来的普洱,霎时茶香四溢。他又将草莓洗好端上,红艳的果子衬着白瓷盘,煞是好看。
起初,气氛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试探,话题围绕着天气、身体恢复情况这些安全领域。但很快,随着几杯热茶下肚,旧日的情谊便冲淡了那层生疏。
“惊弦啊,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拍《大漠孤烟》的时候,”郑导啜了口茶,眼中泛起追忆的光彩,“在西北那个招待所,晚上冻得睡不着,咱仨挤在一张炕上喝酒取暖,结果老王酒量最差,第一个趴下了,还死活不承认,非说是炕太热……”
王导立刻吹胡子瞪眼:“老郑你又胡说!明明是你偷奸耍滑,把白开水倒进酒壶里充数!”
萧惊弦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带着笑意低声道:“……是……老王……先倒的……还打呼噜……”
他这一开口,带着熟悉的调侃意味,顿时让郑导和王导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连一旁的陈叔和萧逐云也忍不住笑了。客厅里那层最后的拘谨瞬间冰消瓦解。
话题一旦打开,便如决堤的河水。他们聊起当年在片场的种种趣事,聊起某个脾气古怪却才华横溢的摄影师,聊起为了一个镜头在暴雨里苦等三天三夜的执着,聊起作品获奖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抱在一起欢呼的傻气……那些属于他们的峥嵘岁月,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青春、热血与理想,在谈笑间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萧惊弦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倾听者,但精神显然极好,目光始终追随着老友,听到有趣处,眼中的笑意便漾开来,偶尔会插上一两句精辟的点评,或纠正某个细节的记忆偏差。他的思维清晰,反应甚至比预想的要快。萧逐云在一旁静静地添茶倒水,看着父亲脸上那种久违的、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放松与愉悦,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这种精神上的愉悦和共鸣,是任何药物都无法替代的良方。
当然,他们也聊到了当下。郑导和王导都已半退休,但依旧关心着行业动态,会说些近期看到的年轻导演的好苗子,吐槽一下现在资本对创作的过度干预,感慨时光飞逝。他们没有过多地追问萧惊弦的病情细节,也没有刻意安慰,只是像老朋友一样,分享着彼此的近况和见解,这种平等而自然的交流,让萧惊弦倍感舒适。
“看到逐云现在这么出息,沉稳又有担当,惊弦,你是真有福气啊。”王导看着忙前忙后的萧逐云,由衷地感叹道。
萧惊弦的目光转向儿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和骄傲,他轻轻点了点头,对老友们说:“……是……孩子……长大了。”
这一句简单的肯定,却饱含着千钧重量,让萧逐云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时间在愉快的交谈中过得飞快。一杯茶续了又续,一盘草莓见了底。眼看夕阳西斜,郑导和王导虽然意犹未尽,却牢记着不能久待的嘱咐,主动起身告辞。
“惊弦,好好养着,下次我们再来看你。”郑导握着萧惊弦的手,郑重地说。
“等你好利索了,咱们再找机会,好好喝一杯!”王导也笑着补充。
萧惊弦在儿子的搀扶下,坚持要送老友到门口。他望着他们,目光温和而坚定:“……好……一定。”
送走客人,关上门,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却仿佛仍残留着方才的笑语和茶香。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
萧逐云扶着父亲重新坐回躺椅,轻声问:“爸,累不累?要不要躺下歇会儿?”
萧惊弦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脸上带着一种舒缓而满足的神情,良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重温旧梦后的安然与怀念。
萧逐云看着父亲侧脸上柔和的线条,心中一片宁静与喜悦。他知道,这次愉快的会面,不仅仅是一次老友重逢,更是一个重要的信号——父亲的精神世界,正在重新向外界敞开,他正在逐渐找回与社会的连接,找回那份属于“萧惊弦”的、超越病痛的生活热情与人格魅力。
窗外,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窗内,宁静重回,但那份由友情带来的温暖,却久久不散,滋润着这片历经风霜后,愈发显得珍贵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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