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总是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暖意,不像北方那般干爽利落,却也别有一番缠绵滋味。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越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刚送来的刑部文书,目光扫过,神色平静无波。
娄家村毒菌案已过去数月,那场风波虽惊心动魄,截获了骇人毒菌,抓捕了重要案犯,但最终,来自京城的指示明确而模糊:案犯就地严惩,背后牵扯,到此为止。凌越早已不是初来乍到的愣头青,他明白这“到此为止”四个字背后的千钧之重和无数双暗中注视的眼睛。徐公公一党根基深厚,盘根错节,绝非一两次案件就能动摇。圣心似海,权衡的是整个朝局的平衡。他尽了提刑官的职责,揭露了阴谋,阻止了灾难,剩下的,非他一己之力可及。心中虽有块垒,却也深知这便是大明官场的现实。他将文书合上,置于一旁,不再去想。
只是再忙碌,回到这后衙内院,心总能静下来几分。
“夫君,再看下去,眼睛该累了。”一道温婉的声音伴着淡淡的药香传来。沈荆澜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盅,轻步走了进来。她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绾起了妇人发髻,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沉静与柔和,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清澈明亮,透着医者的聪慧与专注。
凌越抬起头,脸上的些许凝重瞬间化开,唇角漾起笑意,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瓷盅。里面是温热的冰糖雪梨羹,清甜润肺,是沈荆澜见他近日公务繁忙,特意为他炖的。
“不过是些寻常文书,不费神。”凌越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意直达心底,“倒是你,不是说今日要和周墨老先生整理新编的《验伤格目补遗》么?怎么有空过来?”
“初稿已大致妥了,周老先生正在做最后的校勘,我便偷得浮生半日闲。”沈荆澜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他略显疲惫的眉宇间,轻声道,“方才听前衙来送文书的小吏说,城里近日来了个极有名的皮影戏班,叫‘如意班’,技艺超群,引得万人空巷。你整日案牍劳形,不若今晚我们也去瞧瞧?散散心也好。”
凌越闻言,倒是来了些兴致。他虽是现代灵魂,但对这些古代的民间艺术也颇有好奇。何况近日案头工作确实繁多,也需要换换心境。他放下瓷盅,握住沈荆澜的手,笑道:“夫人有命,岂敢不从?就依你,今晚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沈荆澜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
是夜,华灯初上。 杭州城中最热闹的清河坊一带,已是人声鼎沸。各色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酒楼茶肆传出阵阵喧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那如意班的戏台就搭在一处宽敞的十字街口,此刻早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台下观众男女老幼皆有,个个翘首以盼,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
凌越和沈荆澜并未惊动地方官府,只带了赵铭和两名便装护卫,寻了处临街茶馆二楼的雅座,既能看清台下情景,又能将台上表演尽收眼底,还算清静。
“好多人啊……”沈荆澜凭栏下望,轻声感叹,“这如意班的名头竟如此响亮。”
一旁伺候的茶馆伙计机灵地接话道:“夫人您有所不知,这如意班可不是一般的草台班子。听说他们走南闯北,在京城都演过,得了贵人的赏呢!班主姓金,一手皮影戏绝活,说是能‘一口叙述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那皮影人儿在他手里,就跟活了似的!特别是他们班的压轴戏《白蛇传》,那白娘子和小青,哎呦喂,真是绝了!”
正说着,只听台下锣鼓家伙点一阵紧密敲打,人群顿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戏,开场了。
舞台上的白色幕布被灯光映亮,一个个精雕细琢、色彩鲜艳的皮影人物依次登场。或骑马征战,或提笔作画,或水袖翩跹,或嬉笑怒骂。幕后操纵者技艺果然精湛无比,皮影的动作行云流水,腾挪翻转,细腻传神,配上那操偶师傅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时而模仿千军万马、时而学那小儿女窃窃私语的唱念做打,竟真的将死板的皮影演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
演到那出着名的《大闹天宫》时,美猴王孙悟空挥舞金箍棒,与天兵天将战作一团,翻腾打斗令人眼花缭乱;演到《窦娥冤》中“斩娥”一折时,那悲愤凄楚的唱腔又引得台下不少妇人小姐拭泪。
凌越看得颇为投入。他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表演固然没有电影特效的震撼,但却充满了手工匠人的智慧和原始艺术的独特魅力。那灯光、那音效、那操纵皮影的精准手法,无不凝聚着心血。他甚至能从皮影人物的关节活动、光影投射的角度,下意识地分析起其中的“技术细节”来。
沈荆澜亦是看得目不转睛,她尤其喜欢那些造型雅致、色彩柔美的女性角色,对那细腻的情感表达感触更深。
赵铭和护卫们更是看得张大嘴巴,不时跟着台下观众一起大声叫好。
压轴戏果然是那出《水漫金山》。当白素贞为救夫婿,不惜发动水族,水淹金山寺时,幕后操作者竟用巧妙的灯光和薄纱、碎镜片等道具,在幕布上营造出波光粼粼、巨浪滔天的效果,配合着激昂的鼓点和锣铙之声,气势磅礴,震撼全场。那白娘子的悲愤决绝,法海的冷酷无情,许仙的懦弱无奈,都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全场掌声雷动,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果然名不虚传。”凌越抚掌轻叹,“这金班主,确是一位奇人。”
戏散场后,人群仍久久不愿离去,围着戏台议论纷纷,兴奋不已。凌越几人也随着人流慢慢往下走。
刚走到茶馆楼下,忽见前面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如意班号衣的年轻小子,正满头大汗地挤开人群,四处张望,脸上带着焦急惶恐之色,嘴里不住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他一眼瞥见凌越几人气度不凡,像是有些身份的人,竟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冲了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几位老爷、夫人!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赵铭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凌越和沈荆澜身前,沉声道:“你是何人?何事惊慌?”
那小子带着哭腔道:“小的是如意班的学徒,叫小豆子!我们班……我们班里的玉莲师姐……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凌越眉头微皱,“何时不见的?可是散场后被人群挤散了?或许只是去办私事,稍后便回。”
“不是的,老爷!”小豆子急得直摆手,“散场后班主清点人数,安排拆卸戏箱,玉莲师姐还说累了要回后台歇歇。可刚才都快收拾完了,还不见她人影。我们去找,发现她的……她的妆盒掉在后台通往住处的小巷口,人却没了踪影!那地方僻静,平时根本没人去的!师姐她绝不会自己不说一声就走的!”
小豆子举起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略显陈旧但雕刻着莲花纹样的木制妆盒,盒盖摔开了一条缝,能看到里面一些廉价的胭脂水粉和一支断了的木簪。
凌越与沈荆澜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一个刚刚还在台上惊艳四座、受到万众追捧的皮影女伶,在散场后的片刻混乱中,于僻静处悄然失踪,只留下一个摔坏的妆盒……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一件简单的走失。
夜风吹过喧嚣渐散的街道,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远处,如意班正在拆卸的戏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与这边小豆子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莫名地透出几分不安。
凌越的目光落在那精致的莲花妆盒上,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方才观戏时的那份轻松惬意,已悄然褪去。
看来,这散心之夜,恐怕要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