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离去后,静心苑恢复了往日的冷寂。
祝只安独立寒潭边,水面倒映着他清俊却淡漠的容颜。
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一枚样式古朴的玉佩,那是尘尊仙在他入门时所赠,触手温凉。
慕容煜之事,如一根细刺,扎在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无情道心上。
并非因私情,而是那“情”之一字,竟能如此轻易地扭曲一个曾志存高远的修士的道途,让他甘愿自毁长城,沉沦至斯。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几乎被遗忘的,属于下界祝只安的过往。
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碎冰,悄然浮起。
那是他还未拜入剑宗,尚在九州大陆祝家之时。虽是小家族,但父母慈爱,兄长护短,那段短暂的年月,是他两世为人中,为数不多能感受到“家”之温暖的时光。
他记得母亲温柔哼唱的童谣,记得父亲笨拙地教他辨认低阶灵草,记得兄长总会把最好的修炼资源偷偷塞给他,嘴上却说着“弟弟太弱,需要多补补”。
然而,温暖总是短暂。魔道来袭的那个夜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与凄厉的惨叫交织。
他被母亲死死藏在家族密室的暗格里,透过缝隙,他看到父亲为了引开敌人,咆哮着冲向魔修,身体被数道魔刃穿透;看到兄长护在母亲身前,被一道幽绿的鬼火点燃,化作焦炭;最后是母亲,在密室被发现的瞬间,用尽最后力气启动了自毁禁制,与闯入的魔修同归于尽,那决绝而充满眷恋的眼神,是他对家族最后的记忆。
五岁的他,在废墟与亲人的尸骸中躲藏了三天,才被途经的尘尊仙发现。
从那以后,“祝只安”便只剩下他一人。
正是这刻骨铭心的“失去”,让他对“执念”产生了极致的警惕。
他害怕再次拥有,因为拥有便意味着可能失去。
修炼无情道,与其说是追求大道,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将自身情感剥离,以绝对理性的视角看待世间万物,从而避免再次被“情”所伤的方式。
他守护苍生,是因他见过苍生中的微小温暖如何被轻易碾碎。
他不执于情,是因他深知执念的尽头,便是毁灭。
慕容煜为红颜放弃一切,在他眼中,与当年父亲、兄长、母亲为守护家人而付出生命,在“执念”的本质上,并无不同。
都是被情感左右,放弃了更广阔的“道”。
只不过,慕容煜的“情”,在他看来,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显得尤为可悲。
就在这时,他留在锦溪城的那一缕极其隐晦的神识印记,传来了剧烈的波动。
锦溪城,小院。
慕容煜的情况急转直下。他原本只是憔悴,如今却形销骨立,躺在床上连起身都困难,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床边的柳依依,充满了近乎疯狂的眷恋与占有欲。
“依依……别离开我……”
他声音嘶哑,伸出手想要抓住柳依依。
柳依依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冰冷。
她握住慕容煜的手,柔声道:“阿煜,我在,我永远都在。”
然而,在她与慕容煜双手交握的瞬间,祝只安通过那缕神识清晰地“看”到,更多粉红色的情丝从柳依依体内涌出,如同贪婪的水蛭,加速汲取着慕容煜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与魂力。
“不对……这种感觉……”
慕容煜忽然猛地睁大眼睛,眼中恢复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看着柳依依,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依依,你……你到底是谁?为何我感觉……感觉我的生命在流向你……”
柳依依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阿煜,你怎么了?是不是又难受了?我是依依啊,是你最爱的依依啊!”
“不……不对……”
慕容煜挣扎着想推开她,却浑身无力,他眼中的清明如同潮水般退去,再次被痴迷取代,喃喃道,“是了……你是依依……是我的依依……为了你,什么都值得……”
就在这反复的挣扎与沉沦中,慕容煜的神魂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祝只安能感觉到,他的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
不能再等了。
静心苑内,祝只安的身影瞬间消失。
下一刻,锦溪城小院中,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祝只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仙元波动,却让院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柳依依猛地回头,看到祝只安的瞬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立刻被她强行压下,换上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挡在慕容煜床前:“你……你又来做什么?阿煜他已经这样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祝只安看都未看她一眼,目光直接落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慕容煜身上。
在他眼中,慕容煜的神魂几乎已经被那密密麻麻的粉红情丝彻底包裹、吞噬,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真灵还在挣扎。
“慕容煜。”
祝只安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透神魂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慕容煜神魂一颤,“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可还对得起当年幽冥涧底,那个立志要炼出九转金丹,与我并肩看尽丹道极致的少年!”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剑,狠狠劈开了慕容煜被情丝蒙蔽的心神。
他浑身剧震,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幽冥涧底的并肩血战,炼丹成功时的狂喜,畅谈大道时的意气风发……那些被他刻意遗忘、被“情”压抑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我……”慕容煜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再看看眼前看似柔弱却气息诡异的柳依依, finally ,一丝彻骨的寒意与明悟涌上心头。
他不是傻子,只是被迷惑了心智,如今在祝只安无情道音的冲击和往昔记忆的刺激下,终于窥见了一丝真相。
“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之极的嘶吼,眼中充满了被欺骗、被玩弄的愤怒与绝望。
柳依依见状,知道事不可为,脸上柔弱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妖异。
她身形暴退,同时双手掐诀,试图引爆留在慕容煜神魂深处的最后手段,将其彻底榨干!
“冥顽不灵。”
祝只安并指如剑,对着慕容煜虚虚一斩。
“无情剑意,斩!”
依旧是那漠然高远的意志,无形无质,却精准无比地掠过慕容煜的神魂。
那些缠绕其上的粉红情丝,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寸寸断裂、消融!
连同柳依依试图引爆的那点核心禁制,也被一并斩灭!
“噗——!”
慕容煜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色的污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粉红色的光点,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眼神却恢复了久违的清明,尽管充满了疲惫与痛苦。
与此同时,柳依依如遭重击,惨叫一声,身上气息瞬间萎靡了大半,她怨毒地瞪了祝只安一眼,身形化作一道粉红色的遁光,就要破空而去。
“留下。”
祝只安抬手,五指微张。
周遭的空间瞬间变得粘稠凝固,如同无形的泥沼。
柳依依的遁光撞在这空间禁锢之上,猛地一滞,速度骤降。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骇然之色,尖叫道:“你竟敢坏我主上大事!主上绝不会放过你!”
祝只安眼神毫无波动,正欲将其擒下, 审问幕后之主。
突然,异变再生!
柳依依脸上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拍自己胸口,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精纯的粉色气息从她天灵盖冲出,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的、带着无上威严的女子虚影。
那虚影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一股浩瀚如海、却又充满了各种扭曲情欲的恐怖意志。
“无情道的小辈……你,很好……”那虚影发出缥缈而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兴趣与杀意。
随即,虚影抬手,对着柳依依轻轻一点。
柳依依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瞬间化作漫天粉红色的光点,消散于无形,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而那虚影也随之缓缓消散。
自毁灭口!而且是以一种祝只安都未能完全看透的方式。
祝只安眉头微蹙。
那虚影……就是云尊仙?竟是一女子?而且其实力,远非现在的他所能企及。
他收起空间禁锢,走到床边,查看慕容煜的情况。
慕容煜虚弱地睁开眼,看着祝只安,眼中充满了复杂至极的情绪,羞愧、感激、痛苦、后怕……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血丝的叹息。
“只安……我……错了……”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祝只安看着他,淡淡道:“知错便好。道基已毁,但性命无忧,真灵尚存。重头来过,未必不能。”
他取出几枚固本培元的仙丹,塞入慕容煜口中,又以精纯仙元助其化开药力。
慕容煜的脸色稍稍好转,沉沉睡去。
祝只安站在院中,看着柳依依消散的地方,眼神冰冷。
云尊仙的化身亲自出手灭口,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条线,看似断了,却也指向了更明确的方向。
他袖袍一卷,将昏迷的慕容煜收入空间小世界内安置。
此地不宜久留,他需立刻返回剑宗。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应对。
他要开始,主动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