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动,把何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张宁稍微挣了挣被绑在柱上的手腕,找到一个舒适点的位置。
她睁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到那双透着柔和却又藏着韧劲的眼睛。
一时之间,竟莫名觉得这张脸生得好看,看得有些失神。
“你…… 当真没打算杀我,也没想着把我献去朝廷?”
良久,她开口说道,即便何方和她说了这么多的话,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毕竟自阿翁张角死后,她见惯了汉军的狠厉、士族的算计。
尤其那皇甫嵩,更是不管男女老幼,通通杀死。
在下曲阳,更是在城南将十万人的尸骨筑成了“京观”......
从未有人像何方这样,擒了她却既不杀也不逼供,反倒跟她扯些闲话。
何方语气满是无奈:“都说了咱们是聪明人。
你想想,我杀你有什么用?
献去朝廷又能换什么?
你当我缺那点功名利禄?”
张宁冷笑:“你倒实在。
可凭我‘大贤良师之女’的身份,献去雒阳,换个亭侯爵位总该够了。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亭侯?”
何方嗤笑一声,抬手掸了掸玄甲上的灰尘,语气里满是不屑,“凭我大将军从子的身份,往后随军征战,随便立些军功,难道还换不来一个亭侯?
再说如今大汉风雨飘摇,诸侯王都自身难保,一个亭侯的爵位早成了不值钱的摆设。
说句不避讳的话,再过些时日,怕是连能传世的关内侯,都能拿铜钱来买,撑死不过一千万钱。”
这话胆大包天,张宁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压低声音:“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便是抄家灭族的罪!”
“传出去又如何?” 何方往前走了两步,凑到她跟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会去说?
就算你说了,谁会信?
便是信了,凭我现在掌着的兵、靠着的人,他们又能动得了我分毫?”
那份坦荡的自信,倒让张宁一时语塞。
她看着何方近在咫尺的脸,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连忙移开目光,又问:“那你费这功夫留我,到底想做什么?
总不是为了跟我闲聊吧。”
“我想做什么……”
何方转头看向望着院外跳动的火把光,声音轻了些,带着几分沉思,“我想布一布真‘太平’道。
不是靠符水治病,不是靠喊口号聚众。
而是让元气行于天下,生养万物,天地间的大小事物,都能顺着道走。
等太平气真的来了,便不用再靠刑罚、刀兵、争讼来管治。
百姓能有地种、有饭吃,不用再怕官府盘剥、豪强欺压。”
张宁听得一怔,随即冷笑:“你方才还说我是聪明人,如今倒用宗教来催眠我?”
原来何方说的正是太平道的经义,只是张角都觉得不靠谱,才主要采用符水治病笼聚人心......
何方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张宁:“我是认真的。”
“绝无一丝可能!!”
张宁断然。
何方没急着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
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底的恨意,也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当然,还有常年戴面具,各种痘痘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留下的坑坑洼洼,宛如月球表面。
过了好一会儿,何方才缓缓开口:“人好也好,歹也好,就这一辈子。
为什么不试试?
万一真的成了呢。”
张宁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想起死去的弟兄、流离失所的亲人,又想起阿翁临死前的模样......想着这些年的营营苟苟,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
“你想让我做什么?” 良久,张宁抬起头。
“布道。” 何方答得干脆。
“说正经的!” 张宁瞪了他一眼,“别跟我来这些虚的,我们都是聪明人。”
何方咧嘴笑了,露出几分少年气:“好,说聪明人懂的话。
你是大贤良师的女儿,走的是江湖路,能布道聚民心,用宗教催眠底层人;
我是大将军的从子,走的是庙堂路,能掌兵权,用权势制衡士族。
咱们明面上继续‘水火不相容’,该打就打,该杀就杀,让外人看不出破绽。
暗地里却互相扶持,你帮我稳住流民,我帮你挡下朝廷的必杀。
那些冥顽不灵、只知道劫掠百姓的太平道头领,你给我名单,我将之除掉。
那些一心只想盘剥的士族豪强,我在朝堂上打压,你在民间造势。
等你一统了太平道,我在朝里站稳了脚跟,咱们再突然‘握手言和’。
让那些世家大族看看,他们最看不起的‘叛贼’和最倚仗的‘权贵’,到底能做成什么事。
保管让他们惊掉下巴。”
这番话听得张宁心头剧震,却又很快垂眸,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你太高看小女子了。
我没那个本事一统太平道。”
“你怎么没本事?
先前不是运作得好好的?
冀州有张燕,河东有郭泰,河内有杨凤,司隶有司隶和浮云,连雒阳都藏了张佳这些暗子。
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唉,你这个人,吹牛什么意思还知道?”
张宁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冀州张牛角在时,还肯对我礼敬三分;
如今褚飞燕掌权,早跟冀州士族勾搭上了,哪还肯听我的?
天子下诏封杨凤做黑山校尉时,郭泰跟杨凤就闹翻了。
我去调解了好几次都没用,郭泰最后才远走河东。
司隶、浮云、雷公这些不太聪明的人,倒是还肯听我话,可…… 可他们都死在你手里了。
如今我没了羽翼,就算回了河内,也不过是被那些想借我‘大贤良师之女’名号的人当傀儡,又能做什么?”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绝望。
也是因为这份绝望,她才会混在民夫里,想趁乱杀了何方泄愤。
毕竟之前虽然只有一点希望,但牛还是可吹的,现在连吹牛逼都吹不了了。
何方却笑了:“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做事要看‘利’,不是看‘气’。
为了泄愤把自己搭进来,多不专业。”
“我都没了羽翼,还有什么‘利’可图?”
何方没再跟她辩,只是朝着门外喊:“祝公道,张震,进来。”
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祝公道依旧是那副冷面模样,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穿着汉军亲兵甲胄的汉子。
张宁看到那汉子的脸,瞳孔骤然收缩:“司隶!你…… 你没死?”
张震快步上前,对着张宁拱手,语气带着几分复杂:“张小贤,是某。
某没死,何君攻破营寨后,没杀咱们这些俘虏,还把弟兄们都安置了下来。”
“小贤?”
何方突然插话,眼神古怪地看向张震,“这是张宁的小名?”
张震连忙解释:“回禀何君,不是。
大贤良师(张角)之后,弟子郭泰自称‘大贤’,为了避嫌,弟兄们才私下喊白骑为‘小贤’。”
何方了然点头,道:“你看,你的人也没全死光。”
“你没杀他们?”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战场之上,刀兵相向是没办法,可俘虏了就是劳力。
让他们种地、养马、修工事,哪样没有价值?
杀了才是真的浪费。
是吧,毕竟我们都是聪明人。”
张震跟着补充:“何君不仅没杀某,还让弟兄们都能吃饱穿暖,若是有家眷在附近,还能托人捎信回去。
小贤,之前‘被俘即死’,但何君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