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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之上,残阳如血,将连绵的营帐染成一片死寂的殷红。北境军与李擎主力的血战已落幕三日,呼啸的寒风卷着碎雪,却冲不散空气中凝结的血腥与肃杀。防线终究是守住了,李擎麾下精锐折损过半,仓皇南撤,可北境军的营地里,欢庆之声寥寥无几。断矛倒插在冻土中,凝结的血痂裹着碎冰,伤兵的呻吟低低沉沉,与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紧。

沈清辞立在主营帐外的高台上,玄色战甲上的血污早已冻成硬壳,指尖触到冰冷的甲胄,便能想起那日狼啸峪的惨烈。她腰间的佩剑还残留着敌人的血锈,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士兵临死前的嘶吼。北境军重创敌军,守住了北境门户,这本该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可她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秦岳走到她身侧,铠甲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肩头的护具缺了一块,露出的皮肉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血迹。“清点完毕了。”秦岳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我军伤亡三万七千余人,能战之兵不足五万,粮草尚可支撑一月,箭矢损耗过半。”

沈清辞缓缓颔首,目光掠过下方密密麻麻的营帐,眼底满是凝重。“传令下去,重伤者转入后方军医营,轻伤者就地休整,三日之内,务必清点出军械损耗,上报中枢请求补给。”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另外,严令各营,不得擅自议论战事细节,尤其是狼啸峪一战。”

秦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沉声道:“我明白。”他自然知道沈清辞的顾虑——那日狼啸峪壁垒之上,一柄流矢破空而来,不仅击穿了沈清辞的护心镜,更将她脸上常年佩戴的玄铁面具生生挑落。那一瞬间,风雪之中,她那张过于清丽的脸庞,被至少十余名亲兵看在眼中。

武将多是日晒雨淋、风霜侵骨,面容多半粗犷坚毅,可沈清辞的脸,却带着几分未曾被尘俗浸染的秀致,眉如远山,目若寒星,即便沾着血污,也难掩那份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清俊。当时秦岳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厉声呵斥,命众人低头戒备,不许妄视,可他知道,有些目光已经记下了那惊鸿一瞥,有些疑虑的种子,已然埋下。

北境军伤亡惨重,急需休整,这是明面上的困境。可沈清辞心中清楚,比缺兵少粮更致命的,是身份暴露的隐患。她以女子之身,化名沈清辞,承袭父职来到北境,本是为了查清当年父亲战死的真相,守住这方国土。可军中容不得女儿身,一旦身份败露,不仅她自身难保,靖安侯府也会被牵连,甚至可能动摇北境军心。这份如芒在背的不安,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秦岳看着她紧抿的唇线,低声安慰:“你放心,当日在场的都是心腹,我已严令他们守口如瓶,谁敢妄议,军法处置。”

沈清辞轻轻摇头:“人心难测,秦大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她转身看向秦岳,眼中带着一丝恳求,“军中老将居多,尤其是赵磐将军,他跟随父亲多年,心思缜密,最是注重军中风纪,此事若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秦岳心中一沉。赵磐确实是个棘手人物。

赵磐是靖安侯府的老人,从靖安侯年轻时便追随左右,历经大小数十战,凭着一身战功坐到副将之位。他为人严谨到了苛刻的地步,做事一丝不苟,对军中风纪更是看得比性命还重。此次血战,他奉命镇守鹰嘴涧,虽未亲历狼啸峪的险情,却要汇总各方军情。

这几日,赵磐在整理狼啸峪反击战的战报时,陆续从几名参与此战的士兵口中,听到了关于沈将军的零碎描述。起初,只是有人提及“沈将军的面具被流矢打落”,他只当是寻常战损,并未放在心上。军中将领佩戴面具者不在少数,或为威慑敌军,或为遮挡伤疤,面具受损本是常事。

可随着询问的士兵增多,一些细微的疑点渐渐在他心中汇聚。有个跟随沈清辞冲锋的年轻亲兵,私下与同乡闲聊时说:“那日沈将军面具掉了,我瞥了一眼,那脸……长得也太俊了点吧?比咱们营里最白净的文书还清秀,一点都不像武将。”

另一个老兵则补充道:“何止是清秀,当时秦将军反应快得很,立马就喝止了,不让我们看,语气凶得很,感觉……有点太紧张了?”

这些话传到赵磐耳中时,起初只是让他微微皱眉。可他静下心来细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秦岳是什么人?沉稳老练,泰山崩于前而色变,绝非小题大做之人。若只是寻常的面具脱落,他为何要如此紧张地呵斥士兵?

再者,沈清辞自到北境以来的种种表现,也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她用兵如神,初到北境便识破了李擎的诱敌之计,以少胜多守住了咽喉要道;她智计百出,改良的连弩射程翻倍,大大提升了军队的战力;她体恤士卒,冬日里会亲自检查士兵的棉衣,伤兵的汤药也会亲自过问。这般才能,放眼整个北境军,无人能及。

可她的身形,确实比寻常武将单薄许多。即便穿着厚重的铠甲,也难掩那份纤细;她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带着几分刻意模仿的粗哑,可偶尔情绪波动时,还是会流露出一丝清越的尾音;甚至她的习惯,饭前必会洗手,营帐内收拾得整整齐齐,与军中那些不拘小节的糙汉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她的来历。对外只称是靖安侯的远亲,自幼体弱,养在府外,成年后主动请缨来北境效力。这般模糊的背景,在平日里或许无人深究,可结合如今的疑点,便显得格外可疑。

赵磐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上的战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并非要刻意针对沈清辞,相反,他十分欣赏她的才能,也感念她为北境付出的一切。可他首先是北境军的副将,是靖安侯府的忠诚下属。军中有军规,营中有营纪,若沈清辞的身份真有蹊跷,一旦传开,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士兵们会质疑她的指挥权,敌军若知晓,更会以此大做文章,到时候,本就元气大伤的北境军,恐怕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思虑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赵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私下找秦岳探探口风。秦岳与沈清辞并肩作战的次数最多,两人配合默契,关系显然最为密切,若真有隐情,秦岳必定知晓。

这日午后,秦岳正在帐中处理军务,核对军械损耗的清单。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将军,赵副将求见。”

秦岳抬了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随即沉声道:“请他进来。”

赵磐大步走入帐中,身后的亲兵顺手关上了帐门。他目光扫过案上的文书,笑着抱拳道:“秦将军忙着呢?没打扰你处理公务吧?”

“赵将军客气了。”秦岳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让座,“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赵磐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亲兵递来的茶水,却没有喝,只是捧着茶盏,看似随意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日听下面的人说,日前狼啸峪一战,沈将军险遭不测,连面具都被流矢挑落了?老夫一直记挂着,不知沈将军伤势如何?有没有伤及要害?”

秦岳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僵硬,被他飞快地掩饰了过去。他放下笔,脸上神色平静如常,语气沉稳地答道:“劳赵将军挂心了。沈将军确实受了些惊吓,当时流矢擦着脸颊飞过,劲风刮伤了皮肉,留下了些浅痕,万幸并未伤及要害,如今已无大碍。”

他刻意将“面容显露”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劲风刮伤”,并着重强调“已无大碍”,就是想将此事定性为一次微不足道的意外,让赵磐不必过多深究。

可赵磐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发。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地看着秦岳,缓缓说道:“哦?只是浅痕?老夫听闻当时的情形,似乎有些士兵看到了沈将军的模样,颇为惊讶。秦将军,这其中……不会有什么别的隐情吧?”

秦岳心中凛然。果然,赵磐已经起了疑心,今日前来,绝非单纯的关心伤势。他神色不变,甚至微微蹙起了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悦:“赵将军此言差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风霜如刀。沈将军向来与士卒同甘共苦,不重仪表,平日里戴面具,也只是为了方便作战。那日面具突然被打落,脸上带着伤,与平日大家印象中的模样有所不同,那些新兵蛋子没见过世面,难免有些惊讶,这也是常情。”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此事确实容易引人非议,本将已经严令各营,不得私下议论此事,扰乱军心者,一律按军法严惩!赵将军放心,军中纪律,我还是能保证的。”

这番话,既合情合理地解释了士兵们的“惊讶”,又将事情提升到了“扰乱军心”的高度,隐隐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堵住了赵磐继续追问的余地。

赵磐深深看了秦岳一眼,见他神色坦然,语气坚决,没有丝毫慌乱,心中的疑虑虽未完全打消,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秦岳是北境军的主将之一,他既已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再纠缠不休,反倒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将军思虑周全,是老夫多虑了。”赵磐站起身,拱手道,“既然沈将军无碍,那老夫就不打扰了,将军继续忙吧。”

“赵将军慢走。”秦岳送他到帐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外的风雪中,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知道,赵磐这一关,只是暂时过去了。赵磐心思缜密,今日虽未再追问,但心中的疑虑定然没有消除。军中耳目众多,除了赵磐,难保没有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异常。纸终究包不住火,必须未雨绸缪,尽快想办法彻底打消众人的疑虑。

秦岳立刻唤来亲兵队长,压低声音吩咐道:“你立刻从我的亲卫中,挑选一队绝对可靠之人,暗中护卫沈将军的营帐,日夜值守,非经沈将军或我亲口通传,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另外,密切留意军中的流言蜚语,但凡有涉及沈将军容貌、身份的议论,立刻弹压下去,查明散播流言之人,一律带到我这里来,不得有误!”

“是!”亲兵队长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秦岳回到帐中,望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心中沉甸甸的。他与沈清辞相识多年,深知她的不易。一个女子,隐姓埋名,投身军营,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只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守住北境的国土。他不能让她的心血付诸东流,更不能让她陷入险境。

而此时的沈清辞,已经从秦岳派来的亲兵口中,得知了赵磐的试探。她正坐在营帐内,亲手擦拭着那柄被打落的玄铁面具。面具上的玄铁冰冷刺骨,边缘处还留着流矢划过的缺口,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她其实早有预料。那日面具跌落的瞬间,她便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军中之人,皆是察言观色的老手,她那张与武将身份格格不入的脸庞,必然会引起怀疑。秦岳的维护让她心中感激,可她也清楚,单靠秦岳的遮掩,并非长久之计。

赵磐这样的老将,心思缜密,阅历丰富,绝非轻易可以糊弄过去的。秦岳所说的“面部被劲风所伤,留下浅痕”,这种说法太过模糊,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支撑,反而容易引人遐想。今日赵磐虽暂时被打发走了,可一旦再有风吹草动,他必定会再次起疑,到时候,恐怕就没这么容易应付了。

必须有一个更确凿、更直观的“证据”,来坐实秦岳的说法,彻底打消像赵磐这样的知情者的疑虑。

一个决绝的念头,在沈清辞的心中渐渐升起。她放下手中的面具,目光落在案头的一柄锋利小刀上。那是她用来削制木简的工具,刀刃锋利,寒光闪闪。

她深吸一口气,屏退了帐内所有的亲兵,只留下自己一人。营帐内静悄悄的,只有风雪拍打帐帘的声音。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眉眼清丽,肤色白皙,即便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也难掩那份独特的气质。这样的容貌,确实与军中的武将格格不入。

沈清辞拿起那柄小刀,走到炭火盆边,将刀刃放在火上烤了烤,又拿起案上的烈酒,将刀刃仔细擦拭了一遍,消毒杀菌。做完这一切,她再次看向铜镜,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没有丝毫犹豫。

她左手轻轻按住左侧脸颊靠近下颌的位置,右手握着小刀,指尖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便在白皙的皮肤上划了下去。

“嘶——”剧痛瞬间传来,像是有一团火在脸颊上燃烧。沈清辞眉头紧紧蹙起,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可她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控制着力道,让伤口看起来足够明显、狰狞,像是被流矢的劲风所伤,又不会真正伤及筋骨,留下难以消除的严重疤痕。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眼的红梅。沈清辞用干净的布条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血迹,并未仔细包扎,只是用一块薄薄的纱布轻轻盖住,任由那道新鲜的伤口暴露在外。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椅子上,脸颊上的疼痛阵阵袭来,让她浑身都有些发冷。可她看着镜中那道寸许长的血痕,眼中却没有丝毫后悔。为了守住北境,为了查清父亲战死的真相,这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清晨,沈清辞没有佩戴面具,也没有刻意遮掩脸颊上的伤口,径直走出了营帐,前往中军大帐与秦岳、赵磐等人商议军务。

刚走出营帐,便遇到了几名巡逻的士兵。士兵们看到她脸上的伤口,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脚步,惊声道:“沈将军,您的脸……这是怎么了?”

沈清辞神色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伸手轻轻碰了碰脸颊上的伤口,语气轻松地说道:“无妨。那日狼啸峪一战,被箭簇的劲风所伤,本以为没什么大碍,昨日不慎沾了水,有些发炎,看着吓人罢了。”

她顿了顿,笑着补充道:“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再戴那劳什子面具了,倒也清净。”

士兵们听她这么说,心中的疑虑顿时消了大半。原来真的是受伤了,难怪那日士兵们会惊讶,想来是伤势比想象中重,秦将军才会刻意遮掩。众人纷纷拱手道:“将军保重身体,切莫让伤口再受了寒。”

“多谢关心。”沈清辞微微颔首,迈步继续往前走。

来到中军大帐时,秦岳和赵磐已经到了。两人看到她脸上的伤口,都是一愣。秦岳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心疼,还有一丝无奈。他知道,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平息流言、保护自己的方式。

而赵磐看到那道横亘在沈清辞白皙脸颊上的血痕,伤口新鲜,还带着一丝红肿,显然是刚受伤不久,再结合秦岳之前“面部被劲风所伤”的说辞,心中的疑虑顿时消解了大半。

原来如此!是真的伤了脸,而且伤得不轻,难怪秦岳要刻意遮掩,难怪士兵们会惊讶。那张过于清秀的脸庞,想必也是因为受伤后气色不佳,再加上众人仓促一瞥,才会觉得与寻常武将不同。是自己多心了。

赵磐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拱手道:“沈将军,您的伤……看来比想象中重些,怎么不多休养几日?军中事务,有我和秦将军打理,您不必急于一时。”

“多谢赵将军关心。”沈清辞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沉稳地说道,“些许小伤,不碍事。如今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我怎能安心休养?早日商议好后续的部署,让弟兄们早日过上安稳日子,才是正事。”

她的坦然与从容,让赵磐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点了点头,赞许道:“沈将军公而忘私,真是我北境军的楷模。既如此,那我们便开始商议吧。”

接下来的议事过程中,众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沈清辞的伤口和容貌之事。沈清辞思路清晰,条理分明,针对军中的休整、补给、防御部署等事宜,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建议,赢得了众人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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