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薨逝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整个皇城。储君自戕于宗庙,这在本朝是前所未有的大忌,更是难以启齿的丑闻。朝野上下,暗流汹涌,各种猜测与流言在积雪覆盖的宫道下悄然蔓延。
然而,苏璃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压下了一切非议。
没有对外宣称太子是“急病”或“意外”,她直接下旨,以最高规格的太子丧仪治丧,并明发谕告,太子云琮,乃因“忧思成疾,沉疴难返”而薨。同时,她做了一件令所有宗室和老臣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她命人重新开启了已封存十六年的云璎公主的陵寝旁穴,坚持要将太子云琮与公主云璎的灵柩,并列安放于皇家陵园,同享祭祀。
“不合礼制!万万不可啊圣后!”礼部尚书跪在凤仪宫外,涕泪交加,“太子与公主乃兄妹,且公主夭折多年,岂有并棺之理?这于礼不合,于法不容啊!”
“礼制?”苏璃身着素服,未施粉黛,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她看着跪了一地的宗正寺和礼部官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太子临终遗愿,思妹成疾,以致沉疴。让他们兄妹在地下相伴,全了这份手足之情,便是最大的礼!便是本宫与皇帝陛下,身为人父人母的‘法’!”
她抬出了皇帝,尽管云承睿此刻缠绵病榻,神智昏沉,根本无法理事。但无人敢去求证。此时的苏璃,如同一只护犊的母狮,任何敢于阻拦她完成儿子“遗愿”(尽管这遗愿是她赋予的)的人,都将被毫不留情地撕碎。
最终,无人再敢反对。
停灵七日,太子灵柩暂奉于太极殿。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庄严肃穆,云琮身着太子朝服,静静躺在其中,面容被精心修饰过,掩盖了勒痕,只余下平静。而在他的棺椁旁,同样规格,却小了一号的,是云璎的棺椁。那是十六年前就备下的,用的是同样的木料,此刻被重新擦拭得光可鉴人,里面安放着根据旧衣和画像复原的公主冠服,以及一些她生前的小物件。
两具棺椁并排而列,一具承载着新丧的剧痛,一具承载着旧日的伤疤。香烛缭绕,经幡低垂,前来哭灵的宗室百官命妇,看着这诡异而悲伤的一幕,无不心下恻然,却又不敢多言。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这并陈的双棺背后,隐藏着一段宫廷秘辛,但谁又能、谁又敢去探寻呢?
丧仪的最后一日,天空又飘起了细雪。灵堂内白茫茫一片,哭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年仅十岁的云琼,穿着一身斩衰孝服,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麻衣里更显单薄。她默默地跪在灵前,一张一张地为兄长和从未谋面的姐姐烧着纸钱。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子哥哥会突然“忧思成疾”而死,也不明白母后为何要坚持将哥哥和云璎姐姐的棺椁放在一起。她只记得,哥哥以前虽然严肃,但偶尔会考校她的功课,会在她摔倒时轻轻扶起她。她还记得,哥哥书房里,藏着一本画着奇怪线条的画册,以及他有时望着云璎姐姐牌位时,那复杂难懂的眼神。
趁着守灵的宫人换班间歇,云琼悄悄站起身,走到兄长的棺椁旁。她踮起脚尖,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小的、用彩泥精心捏制的面人。
那是她背着嬷嬷们,偷偷跟着小宫女学的。面人捏得不算精致,但形象清晰:一个是穿着杏黄小袍的男童,一个是穿着粉色襁褓的女婴。男童正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婴,两个面人的脸上,都带着憨拙的笑容。
这是她根据老宫人模糊的描述,想象中三岁的哥哥抱着刚出生的云璎姐姐的模样。她觉得,哥哥一定是喜欢姐姐的,就像她偷偷喜欢着哥哥一样。
她将这两个小小的面人,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兄长交叠于胸前的手边。让他带着他记忆中(或者说,她希望他拥有的)那份纯真无邪的兄妹之情,长眠于地下。
“哥哥,”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如同呓语,“你和璎姐姐……在那边要好好的……不要生病了……”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回原位,重新跪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公主微不足道的举动,除了一直隐在帷幕阴影处,静静看着这一切的苏璃。
当苏璃的目光捕捉到女儿放入棺中的那两个小小的、依偎在一起的面人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童稚的、充满善意的举动,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光,瞬间刺穿了她用冰冷和威仪筑起的堡垒,照见了内里那一片无法言说的荒凉与悲怆。
她仿佛看到了,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意外,如果琮儿和璎儿都能平安长大,该是怎样的光景。兄友妹恭,承欢膝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在无知无觉中逝去,一个在无尽悔恨中自戕,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这冰冷的灵堂上“团聚”。
双棺并陈,是她能为这对儿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她对那场悲剧最后的、无力的抗争与补偿。而女儿那无声的慰藉,则成了这沉重悲剧里,唯一一丝带着温度的注解。
苏璃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瞬间洇开,消失不见。
殿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朱墙碧瓦,也仿佛要覆盖这人间至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