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客栈的天字号上房,三两银子一天的租金,足以让寻常江湖客咂舌。
但对于曾尝遍天下珍馐、睡遍四方软榻的陆小凤而言,这三两银子花得非但不冤,反而物超所值。
宽大如舟的床榻,浆洗得干净挺括、带着阳光气息的被单,还有那塞满了塞外天鹅绒、一枕下去几乎能将头脸埋没的枕头,无不透着精心。
更妙的是,那二十四时辰不绝、随时能注满硕大柏木浴桶的热水,对于陆小凤这等懂得享受、尤其懂得在奔波劳顿后犒劳自己的浪子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此刻,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腹内两斤上好竹叶青的酒意微微蒸腾,化作一股暖洋洋的慵懒,流遍四肢百骸。
尽管前路是苦寒彻骨的辽东拉哈苏,目标是那诡谲莫测的罗刹牌,但陆小凤从不会在能享受的时候亏待自己。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就像是初春化冻时,第一缕穿透云层、洒在冰封溪面上的阳光,温暖却不灼人。
又像是那阳光融化了的雪水,汇成的潺潺山泉,清澈、甘冽,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妩媚,悄然流淌间,便能撩动最坚硬的心弦。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盈盈然,脉脉然,当她凝眸望来时,眼波流转间,仿佛蕴藏着无形的钩子,能轻易将人的三魂七魄从躯壳里勾出,飘飘荡荡不知归处。
陆小凤想她,并非全因这女子的风情。
更是因为自他离开京城以来,身后便如影随形般缀上了三批不速之客。
第一批,便是这独身的,如春水般温柔的女子。
她并不掩饰行踪,有时甚至会出现在陆小凤必经之路的茶寮酒肆,对他投来欲语还休的一瞥。
第二批,则是五条精悍的汉子。
高矮胖瘦不一,却个个骑着神骏健马,腰佩快剑,肩扛长刀,横眉怒目,煞气逼人。
他们跟踪得毫不遮掩,仿佛在公然宣告陆小凤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至于第三批,是三位戴着方巾、穿着洗得发白儒袍的老学究。
他们乘坐一辆宽敞的马车,带着捧书的童子,甚至还有整套精美的茶具和酒壶,一路走走停停,评山论水,俨然是结伴出游的雅士。
唯有陆小凤知道,这三位看似人畜无害的老人,正是此番将他逼上辽东之路的正主。
西方魔教三大长老,曾威震江湖、如今隐居昆仑山大光明境小天龙洞已二十载的岁寒三友,三位名副其实的无上大宗师。
他们的存在,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能一路向北。
蓝胡子这个家伙,真是给他送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可惜陆小凤不知道给他送来大麻烦的蓝胡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陆小凤向来是却之不恭的。
尤其是在这天福客栈温暖如春的上房里,面对丁香姨这般温柔妩媚的可人儿,一切的发生都显得水到渠成。
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几度春风,足以让人暂时忘却前路的艰险与身后的麻烦。
更让陆小凤心情舒畅的是,翌日清晨他便发现,那五个如同跗骨之蛆、嚣张跟踪他的汉子,竟在一夜之间被人干净利落地料理了,尸骨无存。
麻烦少了一桩,身边又多了一位解语花,陆小凤只觉得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就连窗外吹来的、带着凛冽寒意的风,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他带着丁香姨,骑上马,继续朝着拉哈苏的方向行进。
有了佳人在侧,谈笑风生,这原本枯燥艰难的旅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丁香姨的温柔体贴,如同最好的润滑剂,让陆小凤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但很可惜,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离开天福客栈不过三日,陆小凤便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尾巴”除了那如闲云野鹤般、却带来最大压力的岁寒三友之外,又多了七道气息。
这七个人,与之前那五个徒具其表的莽夫截然不同。
他们如同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气息阴冷、绵长,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尤其是其中一人,其形貌之诡异,连见多识广的陆小凤见了,心头也不由得一凛。
那竟是一个只剩下“一半”的人。
他曾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阴阳童子”。
可惜,后来遇上了那个以偷术冠绝天下、却也手段奇诡的司空摘星,被其硬生生将其属于“阳”、属于“男”的那一半给彻底“毁”去了。
从此,江湖上只剩下“阴童子”。
他的左眼是一个空洞洞的窟窿,左耳齐根不见,左手自腕部以下,被一柄寒光闪闪、造型奇特的铁钩所取代。
左腿则是一截雕刻粗糙、行动间发出“笃笃”声响的木制假腿。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半边脸残留着几分清秀,另外半边却如同被顽童胡乱撕毁的画卷,充斥着残缺与狰狞。
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都要绕道而行,投下一片扭曲的阴影。
他的可怕,不仅仅在于这令人望之生畏的外表,更在于他那身经过残体之痛后,愈发变得阴毒诡谲的武功。
他剩下的那只独眼,看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液,让人脊背发寒。
陆小凤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脸上的笑容也淡去了几分。
岁寒三友已经让他如芒在背,现在又有阴童子这等诡异高手虎视眈眈,再加上其他六名显然也非易与之辈的追踪者,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罗网之中。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在品味那早已消散的竹叶青余韵。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比清晰地跃入他的脑海——那个总是一袭不染尘埃的青衫,笑容温和却深不可测的家伙。
“他娘的,”陆小凤在心里暗骂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和真切的怀念,“要是老岳现在在这儿,这些狗日的王八蛋,哪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着老子!”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若老岳真的在侧,这漫天的阴霾,或许真能一扫而空吧?
只可惜,那家伙如今应该还在珠光宝气阁读书饮酒,这辽东的寒风,终究得他陆小凤独自面对了。
他轻轻一夹马腹,骏马加快了些许步伐。
身旁的丁香姨似乎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柔声问道:“怎么了?”
陆小凤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风,好像又冷了些。”
他是笑着说的,但那笑容深处,一抹凝重,却如何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