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遇到袁紫霞,白玉京并未急着赶路。
果然,袁紫霞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固然可喜,无意岂非更添情趣?
他是个天生的浪子,迷恋旅途中的不确定。
这些年来,他结识过纵横关外的响马,也曾在黄沙上与铁骑并肩;见过杀人如麻的绿林豪强,也遇见过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
马鞍和剑鞘在流浪中陈旧,胡茬也日益粗硬,但他的生活,却因这永不重复的际遇而永远鲜活生动。
风渐冷。
缠绵的春雨,毫无征兆地从铅灰色的春云中洒落,打湿了他崭新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
他策马靠近,车帘恰在此时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凝视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迷人的眼,羞涩的笑,不施脂粉的瓜子脸清丽脱俗,偏偏一身衣裳艳如天边紫霞。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纤秀却沾了泥泞的绣鞋,又指了指他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动作优雅,纤手如初春嫩白的葱尖。
白玉京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那舒适的车厢。
她立刻领会,嫣然一笑,宛若春花绽放,车门随之打开。
车厢内干燥而舒适,铺着光滑的缎面软垫,触感细腻,竟让白玉京莫名联想到了眼前女子那身紫霞般的衣裙下,可能拥有的滑腻肌肤。
他利落地下了马,弯腰钻进车厢。
雨丝缠绵细密,下得正是时候。
仿佛这春日的天地,本就乐于安排一些奇妙的故事,让一些本该相遇的人在偶然间聚首。
没有刻意,也无需多言。
他们仿佛天生就该相识,此刻他坐在这车厢里,是如此的自然。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谁又能说这场相遇不是恰到好处?
他正想抬起衣袖擦拭脸上的雨水,一方带着淡淡幽香的软红丝巾已递到眼前。
他凝视着她。
她却羞涩地垂下头,摆弄着紫色的衣角。
“多谢姑娘。”
“公子不必客气。”
“在下姓白,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声如出谷黄莺:“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竟知晓他名字的出处。
白玉京也笑了:“姑娘也喜欢李太白的诗?”
她将衣角缠绕在纤细的手指上,曼声低吟起来: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声音轻柔婉转,念到“劳山餐紫霞”一句时,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白玉京心念微动,接口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声音轻细几不可闻:“我......我叫袁紫霞。”
就在这气氛渐入旖旎之际,窗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三匹健马如疾风般从马车旁掠过,马上骑士俱是神情剽悍。
经过车厢时,三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同时向内冷冷扫视了一眼!
马已冲过,最后一人竟在飞驰中猛地自马鞍上腾空而起,身形如大鹏倒掠两丈,精准地落在白玉京那匹老马的马鞍上。
足尖轻轻一挑,便将挂在鞍旁的那柄陈旧剑鞘勾起!
与此同时,前面两匹马骤然折返。
那人在自己坐骑掠过的瞬间,身形一飘,已稳稳落回鞍上。
三骑毫不停留,再次加速,眨眼间便消失在蒙蒙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袁紫霞美丽的大眼睛惊愕地睁圆,失声道:“他们.......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只是笑了笑,浑不在意。
袁紫霞似乎有些替他着急,咬着唇道:“你就看着别人拿走你的东西,也不管吗?我听说,江湖中人都将自己的剑看得如同性命一般重要!”
白玉京依旧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可惜,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哪个怀春少女,内心不曾崇拜过能为剑拼命的英雄?
那样的男儿,才值得她们为之揪心落泪。
白玉京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问道:“你似乎很喜欢江湖?”
袁紫霞老实承认:“知道得不多。但是我喜欢听那些传奇,也喜欢看江湖中的人和事。”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所以我才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幸好你还看得不多。看多了,只怕会失望。”
袁紫霞不解:“为什么?”
白玉京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丝,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亲眼所见的江湖,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故事那般写意风流,那般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被他话语中那抹难以言喻的沧桑堵了回去。
就在这时,刚刚平息下去的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急促响起!
方才那三匹马,竟去而复返!
为首一骑上的骑士,在接近马车时,猛地一个“倒扯顺风旗”,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
手臂一伸,竟又将那柄连鞘的长剑,轻巧地、原封不动地挂回了白玉京的马鞍之上!
三人同时在马鞍上抱拳欠身,姿态恭敬,随即再次策马,迅速消失在绵绵春雨之中,来去如风。
袁紫霞再次睁大了眼睛,这次脸上写满了惊奇与兴奋:“他们........他们又把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依旧只是淡然一笑。
袁紫霞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把剑送回来,对不对?”
白玉京不置可否。
袁紫霞凝视着他,眸中的光彩愈发炽亮,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他们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挑眉:“怕我?”
袁紫霞用力点头,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你.......你这把剑,一定杀过很多人!”
她似乎认定了这个答案。
白玉京失笑,反问道:“你看我,像杀过很多人的样子吗?”
袁紫霞仔细端详着他那带着几分懒散和善意的面容,不得不承认:“不像。”
白玉京摊手:“我自己看看,也觉得不像。”
袁紫霞更加困惑:“那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忽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绝美的笑靥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意味深长:“也许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你呢?”
袁紫霞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靥如花,甜得能沁出蜜来:“怕我?为什么要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