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崩塌。
这不是某种比喻,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残酷的物理现实。霍氏老宅的地下医疗中心,此刻已沦为时空乱流的暴风眼,墙壁如同浸水的画作般扭曲、剥落,露出其后并非砖石,而是沸腾翻滚的、色彩无法形容的虚空。刺耳的警报早已被时空的嘶吼淹没,仪器设备闪烁着垂死的电火花,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间,映出苏念辞煞白的脸。
她半跪在地,怀中是从医疗舱紧急转移出来的、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婴儿似乎感知到灭顶之灾,哭声喑哑,小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瑟瑟发抖。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隔绝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时空罡风,目光却死死钉在前方那个挺拔却已现出虚幻轮廓的身影上。
霍沉舟。
他的白大褂衣角正在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扭曲的空气里。他面前,是那面承载了无数次生死、穿越了无数平行世界的古董钟表,此刻钟面早已碎裂,指针疯狂逆向旋转,表盘内里却不是机械,而是一个微缩的、正在加速坍缩的宇宙星图。
“数据流稳定在临界点以下百分之七!沉舟,能量过载!核心锚点锁不住了!” 苏念辞的声音劈开周遭的混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的指尖在虚空中飞速划动,调动着体内那与时空之力同源的、源自无数次重生累积下的代码能量,试图编织成网,兜住这不断下坠的世界。淡蓝色的数据流从她指尖溢出,如丝如缕地缠绕向霍沉舟周围,却像是在阻挡海啸的沙堤,瞬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霍沉舟没有回头。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永远不会弯曲的桅杆,正面对着最后的惊涛骇浪。他的声音透过时空的噪音传来,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苏念辞心胆俱裂。
“念辞,计算结果是唯一的。” 他面前的虚拟光屏上,瀑布般的数据流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绝望的红色数字——100%。时间线彻底崩坏的倒计时,归零。同时归零的,还有另一个代表着“存在稳定性”的数值,那是他自己的。“时间法则需要一个载体来承受这次崩塌的最终反噬,强行终止它,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存在’作为祭品。”
苏念辞的呼吸骤然停止。“不……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你的基因密钥呢?父亲留下的永生计划核心数据?我们还没试过……” 她语无伦次,怀中的婴儿仿佛感受到她攀升的绝望,哭得更加声嘶力竭。
“那些都无法抵消法则层面的崩坏。” 霍沉舟终于微微侧过头,光线在他轮廓完美的侧脸上投下虚弱的剪影,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苏念辞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诀别,“唯一的变量,是我。”
他抬起手,指向那疯狂旋转的钟表核心。“我的存在,因多次跨越时间线救你,早已与这些混乱的时空根基缠绕在一起。我的‘信息量’……足够厚重。以我自身为引,将我的存在从所有时间线上彻底抹除,产生的能量真空,足以形成一个短暂的‘奇点’,重启局部时间法则。”
“抹除……存在?” 苏念辞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脏,冻结了她的血液。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彻底的消亡。是霍沉舟这个人,从未在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段历史中出现过。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他的一切痕迹,包括她在内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都将被格式化。
“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时空尘埃,在脸上留下冰冷的湿痕。
霍沉舟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未能成形的微笑,浸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温柔。“他会有的。在新的世界里,你会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没有我的,安稳的家。”
他的身体轮廓又模糊了几分,开始从边缘处化作细碎的光粒,向上飘散。
“不——!” 苏念辞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她将哭得几乎窒息的婴儿小心翼翼放在相对安全的医疗舱残骸旁,用最后的力量布下一层微弱的防护代码,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向霍沉舟。
时空乱流瞬间将她包裹,如同亿万把钝刀切割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个正在消散的身影。她伸出手,穿透那些冰冷、虚无的光点,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碰到了!
她抓住了霍沉舟那只正在化作流光的手腕。触感不再是温热的肌肤,而是一种介于实体与能量之间的、令人心悸的冰凉。
就在肌肤(或者说,是残留的意识体)相触的刹那,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裹挟着霍沉舟所有的记忆、情感、意志,如山崩海啸般顺着她的手臂,冲入她的脑海——
她看见少年时的他,在实验室的冷光下,第一次在基因图谱中发现异常端倪时的凝重;
她看见他在无数次她未能察觉的重生轮回里,默默注视着她,眼神沉静如水,却压抑着足以焚天的炽热;
她看见他独自在时间夹缝中跋涉,寻找挽回一切的方法,背影孤独而决绝;
她看见他得知她怀孕时,那瞬间点亮整个昏暗书房的、纯粹到极致的喜悦;
她感受到他此刻的决定,不是出于英雄主义的牺牲,而是源于最深沉的、绝望的爱。一种明知前方是永恒的虚无,却为了她能拥有一个没有时空崩塌、没有无尽威胁的平凡未来,而甘愿踏进去的……决然。
“沉舟——!” 她的哭喊被扭曲的空间吞噬。
霍沉舟用尽最后一丝凝实的力气,回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他的唇无声地翕动,通过意识的连接,将最后的话语直接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念辞,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一份。”
“……忘了我。”
下一刻,握着她手的力量消失了。
霍沉舟的身影在她眼前彻底爆散成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光雨。无数金色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辰,冲向那崩坏的古董钟表,瞬间将其淹没。钟表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般的哀鸣,然后,那疯狂逆向的指针猛地顿住!
紧接着,以一种违背所有物理规律的方式,开始……缓缓正向移动。
一下,又一下。
沉重,稳定,带着新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与此同时,以钟表为中心,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金色波纹轰然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扭曲的墙壁被抚平,撕裂的虚空被缝合,熄灭的灯光次第亮起,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时间崩塌,停止了。
世界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修正、重启。
苏念辞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维持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指尖,残留着最后一粒属于霍沉舟的金色光点,正迅速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失重般的虚无感攫住了她。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无法忍受的剧痛,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留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空洞的血窟窿。
然而,就在这足以将人逼疯的剧痛和虚无达到顶点的瞬间,一股更加强横、更加古老、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从她体内深处苏醒了——那是她吞噬了霍沉舟消散时溢出的、最本源的时空法则碎片!
这股力量蛮横地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的眼眸深处,淡蓝色的数据流被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威严的暗金色所取代。她能“看见”周围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时间丝线,能“感知”到脚下这条刚刚被拯救下来的、脆弱的新生时间轴。
代价,也随之而来。
像是一块无形的橡皮擦,落在她记忆的画布上。
第一次使用这篡夺来的力量,是为了稳定这间刚刚修复的医疗室,防止余波伤害到角落里的孩子。
暗金色的微光从她指尖流淌而出,轻柔地抚过周遭空间。
完成了。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身后医疗舱里,婴儿逐渐平息的、细弱的抽噎声。
苏念辞缓缓转过身,走向她的孩子。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
她弯下腰,将那个温暖、柔软的小身体重新抱进怀里。孩子找到了熟悉的气息,咂咂嘴,安心地在她胸口蹭了蹭,不再哭泣。
一种莫名的茫然,却如同雾气般笼罩了苏念辞。
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目光落在无名指上。
那里,有一圈皮肤的颜色,比周围显得格外白皙、细腻,形成一个清晰的环状痕迹。像是……曾经长久地佩戴过什么紧贴指根的东西。
是什么?
她轻轻摩挲着那处光滑的皮肤,眉头微蹙。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一件极其重要、重要到刻骨铭心的东西。
可那是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
一丝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婴儿柔嫩的脸颊上。
孩子不舒服地动了动。
苏念辞怔怔地抬起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湿意。
她为什么……会哭?
窗外,血色的月光正在缓缓褪去,天际透出新纪元来临的第一缕熹微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