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罗亚废墟营地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沉寂中。阿尔冯斯·伯雷亚斯站在一顶相对宽敞、用厚帆布和加固木架搭成的临时“房间”外,身影在微凉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深色硬木制成的长方形盒子。盒子表面打磨光滑,没有任何雕饰,却散发着一种内敛的贵重感。
盒子里,是他耗费了营地所剩无几的宝贵资金(动用了伯雷亚斯家族在境外仅存的几处隐秘产业紧急周转来的款项),又托付给一位侥幸逃出罗亚、手艺精湛的老裁缝,日夜赶工缝制出来的——一件为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准备的仪式长裙。
长裙的样式,是阿尔冯斯亲自构思的。主色调是深邃如夜空、又带着一丝黎明微光的蓝,象征菲托亚领地曾经的广袤与如今深重的苦难,也暗合伯雷亚斯家族徽记的颜色。裙摆和袖口,点缀着纯净无瑕的象牙白滚边,如同废墟中残存的希望之光。腰间系着一条宽幅的黑色丝绒腰带,用一枚小巧的银质伯雷亚斯狼头徽章扣住,沉稳而庄重。领口和肩部,装饰着飘逸的白色薄纱飘带,如同即将破晓的晨雾。
整体设计,华丽却不失庄重,典雅中透着坚韧,完美契合阿尔冯斯为妮诺精心打造的“伯雷亚斯家族远亲、临危受命的守护者”形象。
他轻轻打开盒盖,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丝绸面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这是…权力的象征!是…凝聚人心的旗帜!更是…他孤注一掷…为这片废墟…点燃的…最后一丝虚假的荣光!
他合上盒盖,动作轻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转身,走向妮诺之前居住的那顶简陋帐篷。是时候…进行下一步准备了。
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两名穿着相对干净、但眼神依旧带着流民特有麻木和惶恐的中年妇人(阿尔冯斯临时招募的“仆人”)走了进来,对着刚刚起身的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深深鞠躬。
“妮诺大人,”其中一个妇人声音怯懦,“阿尔冯斯大人吩咐…请您…移步沐浴更衣…为…为今日的仪式做准备。”
妮诺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她们。沐浴?更衣?她微微蹙眉。营地条件艰苦,水源珍贵,平时她都是简单擦拭。但…她瞬间明白了阿尔冯斯的用意。仪式…需要体面。需要…符合那个“妮诺·伯雷亚斯·格雷拉特大人”身份的…外在形象。
她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带路。”
她被引领到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用厚油布围成的简易“浴室”。里面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桶里盛着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显然是特意烧热的)。旁边放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小块粗糙的肥皂。
“妮诺大人…需要我们…” 妇人怯生生地问。
“不必。我自己来。” 妮诺声音平淡,不容置疑。
妇人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妮诺脱下沾着尘土和汗渍的粗布衬衣和长裤,踏入温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带来一丝难得的舒适感,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连日来的疲惫。她闭上眼睛,碧蓝的眼眸深处…思绪翻涌。阿尔冯斯的安排…细致入微。从沐浴到更衣…都在竭力将她塑造成一个…符合贵族期待的…“大人”。这感觉…陌生…又带着一丝…被无形绳索束缚的沉重感。
她快速清洗完毕,换上干净的里衣。走出浴室时,两名妇人早已恭敬地等候在外。
“妮诺大人,请随我们来。” 妇人引领着她,没有走向原来的帐篷,而是…朝着营地中心区域…一顶明显更大、更坚固、用双层帆布和木架搭成的“房间”走去。
妮诺脚步微顿。碧蓝的眼眸闪过一丝了然。新的…“居所”吗?阿尔冯斯…连这个都安排好了。
推开厚重的油布帘子。里面的空间比之前的帐篷宽敞许多。地面铺着防水的油布。一张相对宽大的木床(铺着干净的干草和毯子)。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木架。虽然依旧简陋,但…在这片废墟营地里…已是难得的“豪华”。
“妮诺大人,这是阿尔冯斯大人为您准备的房间。以后…这里也是您的办公室。” 妇人恭敬地说。
妮诺平静地环视一周。碧蓝的眼眸深处…无波无澜。她微微颔首。“知道了。”
妮诺起得很早。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透入帐篷。她推开门帘。晨风带着废墟特有的清冷和泥土腥气扑面而来。
门口。阿尔冯斯·伯雷亚斯的身影…如同早已融入晨曦的雕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色管家制服,背脊挺直,眼神锐利,只是眼下的乌青在微光中更加明显。
“妮诺大人,早安。” 阿尔冯斯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恭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妮诺碧蓝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惊讶。阿尔冯斯的出现…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阿尔冯斯。”
“仪式场地已准备妥当。请随我来。” 阿尔冯斯侧身引路。
两人穿过尚在沉睡的营地。泥泞的地面上,散落着蜷缩在破布下取暖的身影。压抑的咳嗽声和梦呓般的呻吟,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绝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
营地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地已被清理出来。地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碎石,勉强压住泥泞。一座用粗大原木和厚木板临时搭建的简易木台,矗立在空地中央。木台不高,但足够醒目。
木台旁。几个身影正围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穿着混杂的装备——有的穿着破损的皮甲,有的裹着厚实的棉袄,但腰间都挂着武器(刀剑或棍棒)。身形魁梧,眼神锐利,带着一股不同于普通流民的彪悍气息。是营地卫队中实力最强的几名冒险者和原城防军小队长。木台…显然是他们的“杰作”。
看到阿尔冯斯和妮诺走来,几人立刻停止交谈,站起身。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妮诺。眼神中…带着好奇、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还有…些许的期待?
阿尔冯斯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妮诺大人,这几位是营地卫队的骨干。昨夜…是他们带领人手…连夜搭建了这座仪式台。”
妮诺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几人。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阿尔冯斯立刻转向妮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刻意的提醒:“妮诺大人,按照贵族礼节…您…应当对他们…进行简短的…慰问。”
妮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慰问?她看着眼前这几个浑身沾满泥浆、眼带血丝、明显疲惫不堪的汉子。碧蓝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习惯的别扭。但…她明白阿尔冯斯的用意。凝聚人心…需要姿态。
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为首那个脸上带着刀疤、身材最为魁梧的冒险者(他叫巴克,一个中级剑士)。
“辛苦了。” 妮诺的声音清冷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陈述事实,“营地…需要你们的力量。”
巴克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看起来年轻得过分、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大人”,会如此直接地对他们说话。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带着点局促的笑容:“嘿…应该的!应该的!妮诺大人!”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神情放松了些许。简单的三个字…似乎…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效。
阿尔冯斯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他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递给妮诺。“妮诺大人,这是…稍后仪式上…您需要宣读的…演讲稿。内容…我已草拟好。请您…过目。若有需要修改之处…”
妮诺接过羊皮纸。展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碧蓝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纸上的文字…华丽!空洞!充斥着诸如“菲托亚的荣光”、“伯雷亚斯家族的传承”、“在废墟中重燃希望”、“团结一心共渡难关”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空话!还有…对她身份(“菲利普·伯雷亚斯大人指定的堂侄女”、“临危受命的守护者”)的刻意强调!
这…就是阿尔冯斯想要的“鼓舞人心”?妮诺心中冷笑。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政治表演!用虚假的荣光和空洞的承诺…来安抚绝望的灵魂!
她眉头紧锁。握着羊皮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在心底翻涌!她厌恶这种虚伪!厌恶这种…被安排好的…角色扮演!
然而…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在晨光中逐渐苏醒、眼神麻木绝望的流民…扫过阿尔冯斯眼中那深沉的、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扫过身边那个…紧紧抓着她衣角、琥珀色大眼睛里充满依赖的小男孩…
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嘲讽…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奈和…冰冷的妥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她没有说修改。只是…默默地将羊皮纸卷起。以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记住这些空话…并不难。
阿尔冯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妮诺大人,请您先回房间稍作休息。仪式…将在日上三竿时开始。” 他恭敬地递上那个装着蓝色长裙的深色木盒。“这是为您准备的…仪式礼服。”
妮诺接过木盒。入手微沉。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她没有打开。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没有再看那座木台。没有再看阿尔冯斯。牵着身边的小男孩…朝着那顶新的“房间”…缓缓走去。
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营地中…缓缓地…绕行了一小圈。
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在泥泞中挣扎起身的流民。扫过那些眼神空洞、抱着孩子低声啜泣的妇人。扫过那些在简陋炉灶旁,为一点点发霉谷物而争吵的老人。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巡逻的卫兵…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浸染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灵魂。沉重得…令人窒息。
碧蓝的眼眸深处…那层冰冷的平静之下…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沉重…有无奈…有对未来的隐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责任感?
她走到那顶新的“房间”门前。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
她缓缓转过身。碧蓝的眼眸…越过低矮杂乱的帐篷顶…越过营地边缘狰狞的废墟轮廓…遥遥地…投向东方天际。
那里…一轮浑圆的、金红色的朝阳…正奋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第一缕…温暖而刺眼的光芒…泼洒在罗亚废墟…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光芒…照亮了她手中…那个冰冷的木盒。也…照亮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重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