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的火,烧了三天三夜。
滔天的烈焰,将长江北岸化作一片焦土,也将曹操席卷天下的雄心,烧得只剩一地灰烬。
当阳的凄风,夹杂着血腥与焦臭,吹在每一个败兵的脸上。
曹操一身甲胄早已被熏得漆黑,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此刻已是散乱不堪,沾满了泥水与血污。他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泥泞的道路。
身后,是稀稀拉拉的残兵。
许褚、张辽、徐晃等一众心腹爱将,个个带伤,神情麻木地护卫在侧。
八十三万大军,如今,跟在他身边的,不足三百骑。
沿途所见,尽是自家士卒的尸体。他们或被烧得面目全非,或倒在泥泞中,被无数只脚践踏成泥。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比周瑜的战船更加致命,无数北方汉子,没死在刀剑之下,却倒在了这无声的病痛里。
“丞相,前方是乌林之西,宜都之北。”张辽沙哑着声音,指着前方一处狭窄的山道。
曹操勒住缰绳,环顾四周。
此处两山夹峙,地势险要,林木丛生,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可山道间,除了呼啸的寒风,再无半点声息。
曹操那张被烟火熏黑的脸上,忽然扯出一个古怪的僵硬笑容。
紧接着,他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嘶哑,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无比刺耳和诡异。
众将皆是不解,面面相觑。
“丞相,何故发笑?”程昱策马赶上,脸上满是忧虑。
曹操用马鞭指着前方的山口,那空洞的眼神里,重新泛起一丝属于枭雄的傲慢与自负。
“我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
“若是我用兵,必在此处预伏一军,以逸待劳。我等残兵败将,粮尽力竭,岂非束手就擒?”
“他们坐失如此良机,可见皆是无能之辈!”
他似乎想用这番话,来证明自己的失败,非战之罪,而是天意弄人,对手亦不过尔尔。
然而,他话音未落。
“咚——!”
一声炮响,如同平地惊雷,在山谷中轰然炸开!
两边的密林之中,喊杀声震天而起!
无数的旌旗,从林中伸出,一面绣着“赵”字的大旗,迎风招展!
一员白袍银甲的年轻小将,手持一杆龙胆亮银枪,胯下一匹照夜玉狮子,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山道的拐角处,骤然杀出!
正是常山赵子龙!
“我乃常山赵云!奉军师之命,在此等候多时!曹贼,还不下马受降!”
曹军众将,肝胆俱裂!
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带着的冰冷杀机,让他们瞬间想起了长坂坡那七进七出的血色梦魇!
“保护丞相!”
许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赤裸着上身,舞动大刀,第一个迎了上去!
张辽、徐晃亦是死战,拼命挡住那潮水般涌来的追兵。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曹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拨转马头,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下,不顾一切地冲出了这片死亡之地。
待他冲出重围,回头望去,三百残兵,又折损大半。
……
再行二十余里。
天色渐晚,风雨欲来。
前方的地势,变得平坦开阔起来。败军们稍稍喘了口气,一个个瘫倒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曹操看着这片平坦的地形,脸上那刚刚褪去的惊恐,又被一种强撑的镇定所取代。
他竟是,再次勒马,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笑声中充满了自嘲和恼怒。
众将皆是默然,无人敢问。
曹操却像是必须要找个台阶下,自顾自地说道:“我早就料到诸葛亮会在此处,再设一伏。故而,我才选择这条平坦大路。你看,他果然不懂兵法,伏兵当设于险要,岂有设于平地之理?”
他话音未曾落尽。
“轰!轰!轰!”
道路两旁的密林之中,竟是同时响起了数十声战鼓雷鸣!
紧接着,一声雷霆般的咆哮,仿佛要将这天地都撕裂开来!
“俺乃燕人张翼德在此!”
“曹贼!哪里走!”
随着这声巨吼,一名黑脸巨汉,豹头环眼,须发皆张,手持一杆丈八蛇矛,骑着一匹乌骓马,如同一尊从地狱中杀出的魔神,从林中狂飙而出!
正是张飞!
他身后,三千精兵,呐喊着,如猛虎下山般,席卷而来!
曹军将士,一听到“张翼德”三个字,再看到那张长坂桥头留下的梦魇般的面孔,瞬间崩溃!
许多人甚至连兵器都拿不稳,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肝胆俱裂,口吐白沫。
“是张飞!是长坂桥的那个煞神!”
“跑啊!”
残兵败将,再次作鸟兽散。
曹操更是吓得险些坠马,在张辽等人拼死的断后之下,又一次狼狈不堪地逃离。
……
夜,彻底深了。
大雨倾盆而下,将本就泥泞的道路,冲刷成一片沼泽。
人马皆是疲惫到了极点,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们来到了华容道。
这是最后,也是最狭窄的一道关隘。
两侧是万丈悬崖,中间只有一条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的羊肠小道。
曹操骑在马上,浑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狼狈的脸颊,不断滑落。
他看着这绝佳的伏击之地,却是一片死寂,连鸟鸣都听不见。
他那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疲惫的脸上,第三次,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是劫后余生的,发自内心的狂笑。
“哈哈哈哈!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依我看来,不过土鸡瓦狗耳!”
“若在此处设伏,我等插翅难飞!”
“如今看来,他们到底是计穷了!”
他笑得前俯后仰,仿佛要将这一路的憋屈与恐惧,全都笑了出来。
然而,那笑声,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脖子。
“轰——”
一声炮响,在关隘的出口处,轰然炸响。
紧接着,五百名身披重铠、手持长刀的校刀手,如墙而进,瞬间堵死了唯一的去路。
火把亮起,映出了一张赤红如枣的面孔。
一双睥睨天下的丹凤眼。
一袭随风飘扬的五绺长髯。
一口足以斩断山河的青龙偃月刀。
那人端坐于赤兔马上,横刀立马,如同一尊不可撼动的,青色的山峦。
关羽,关云长。
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看到这张脸,曹操身后的所有将士,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
完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只剩下这两个字。
若是赵云,他们可以仗着人多,拼死一搏。
若是张飞,他们可以凭着一股悍勇,强行冲关。
可眼前之人,是关羽。
是那个于万军之中,斩颜良,诛文丑,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武圣。
是一种,早已超越了凡人范畴的,近乎于“道”的存在。
没人能从他的刀下,逃生。
曹操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他缓缓催马上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云长……故人在此,别来无恙乎?”
关羽那双半开半阖的丹凤眼,终于,缓缓睁开。
他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再无半分昔日枭雄气概的男人,没有言语。
曹操见状,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开始大打感情牌。
“云长可还记得,当年许都,我赠你锦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可还记得,你为寻兄长,过五关,斩六将,我非但没有追究,反而送上程仪,为你放行?”
“昔日之情,云长,真的忘了吗?”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关羽身后的校刀手们,面面相觑。
而关羽,那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他是一个重义之人。
义,是他一生的行为准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曹操于他,确有大恩。
杀,是忠。
放,是义。
忠义,此刻在他心中,化作了两头猛虎,疯狂撕扯。
许久。
关羽那张赤红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最终,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风雨中,显得那般无奈与苍凉。
他猛地,拨转了马头。
将那宽阔的,如山岳般的背影,留给了曹操。
“走吧。”
两个字,从他牙缝中,轻轻挤出。
曹操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停留,带着残部,连滚带爬地,从关羽的身旁,仓皇逃去。
程昱路过关羽身边时,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将军今日之恩,丞相,必有厚报。”
关羽,没有回头。
他只是勒马立于风雨之中,听着那远去的马蹄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