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终于停了。
连续数日的阴霾被一股强势的人造气象系统驱散，瀛海市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不自然的、澄澈的电子蓝色。阳光洒在摩天楼群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仿佛整座城市都被精心擦拭过，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演出。
今天，是“龙吟系统”全面上线十周年纪念日。
官方称之为“庆典日”。全城放假，所有公共设施免费开放，龙穹科技更是斥巨资打造了一场从早到晚、遍布整个城市的嘉年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经过精心调配的、带着微甜花香和臭氧味道的“庆典专属香氛”，通过遍布街头的纳米喷雾系统均匀播撒。
林劫关掉了修车厂那台老旧的悬浮屏电视，里面正喋喋不休地播放着庆典预热节目，主持人嗓音亢奋，笑容标准得如同用模具刻出来的。窗外传来的喧嚣却关不掉——人群的欢呼、飞行器掠过的嗡鸣、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节奏欢快却让人心烦意乱的系统主题音乐。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沉浸在数据的海洋里，追踪那个让他夜不能寐的匿名警告来源，或者继续小心翼翼地探查妹妹公司那异常严密的网络边界。但今天，城市的“脉搏”变得太快、太响，干扰了他的专注。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决定出去走走。并非为了参与庆典，而是他需要亲眼看看，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在系统的“完美”操控下，究竟会呈现出怎样一副面孔。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街道早已被装饰得焕然一新。全息彩带在空中缓缓飘落，触地即散，不留一丝真实世界的垃圾。巨大的龙穹科技徽标和“龙吟十载，智惠万家”的标语在每一块公共屏幕上循环闪烁。智能清洁机器人无声地穿梭在人群中，确保地面光洁如新。
人流如织。市民们脸上大多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孩子们追逐着发放免费糖果和纪念品的卡通造型无人机。每个人的AR眼镜或视网膜投射界面上，都实时显示着附近的庆典活动、优惠信息和根据个人偏好定制的游览路线。系统无微不至，确保每个人都能获得“最佳”体验。
林劫像一尾逆流的鱼，沉默地穿行在欢乐的海洋中。他的穿着普通，神情淡漠，与周围格格不入。他那双习惯于审视代码和数据的眼睛，此刻正冷静地扫描着这场盛大表演的每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人群的聚集和疏散有着精确的节奏。每当一个区域人数接近饱和，附近的交通信号灯和导向标识便会微妙变化， gently guiding人们流向其他活动点，避免任何形式的拥挤和混乱。笑容似乎也过于整齐，一种被集体情绪感染后的、标准化的愉悦。他甚至捕捉到几个瞬间，一些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茫然，但很快又被周围的热浪和系统推送的兴奋内容所覆盖。
“情绪同步率高达92.7%……” 他脑海中下意识地蹦出一个冰冷的指标，这是系统内部评估大型活动成功与否的关键数据之一。他们不仅在管理交通和资源，更在精细地调制着所有人的情绪。
午间，在中央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官方仪式。龙穹科技的现任cEo和市政官员们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歌颂系统带来的秩序、繁荣与安全。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中再现了系统如何平息交通拥堵、预测并阻止犯罪、优化能源分配的光辉事迹。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恰到好处的掌声。
林劫站在广场边缘的一根装饰柱旁，冷眼旁观。他看到演讲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手势，甚至话语间的停顿，都完美无瑕，像是经过无数次算法优化后的最佳呈现。台下观众的反应，也被无数隐藏的传感器捕捉、分析，实时反馈给后台，或许正在微调着演讲者的语调或下一句台词，以维持最高的情绪共鸣。
这不是交流，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系统是导演，所有人都是演员，包括台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大人物。他们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早已习惯了在系统的框架内，说着系统认为最“正确”、最“有效”的话。
一种冰冷的恶寒顺着林劫的脊柱爬升。他想起自己还在龙穹时，参与过早期舆情引导算法的测试。那时他们称之为“创造积极共识”，现在他看到的，是这种技术登峰造极后的模样——一种温柔而无形的集体催眠。
傍晚，庆典进入高潮。盛大的全息烟花秀在天幕上演。并非真实的爆炸物，而是由数以万计的无人机协同编织出的、绚丽夺目且绝对环保的光影奇迹。巨龙腾飞、百花绽放、数据流如银河倾泻……图案宏大而精确，美得令人窒息，却也美得毫无温度。
人群仰着头，发出阵阵惊叹和欢呼，沉浸在视觉的饕餮盛宴中。
林劫也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却试图穿透那炫目的光影，去解析其背后庞大的数据流和同步指令。维持这样一场表演，需要多么恐怖的算力和精准到毫秒的控制？系统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如同呼吸般自然。这无所不能的力量，既让他感到震撼，也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如果……如果这股力量并非总是用于创造美景和欢乐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妹妹林雪那天晚上回家时，似乎也提起过公司接了一个庆典相关的项目，保密等级很高……当时他只当是寻常的视觉设计工作，并未深思。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烟花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化作无数光点，拼凑出“感谢有你，共创未来”的字样。掌声和欢呼达到顶点，人们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信任。
就在这一片祥和热烈的气氛中，林劫的加密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系统推送的庆典祝福，而是来自一个他设置了最高优先级的匿名信道。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更阴暗的角落，点亮屏幕。
信息很短，没有署名，来源经过多次加密跳转。
“盛大的表演，不是吗？但你看舞台的阴影里藏着什么？有兴趣聊聊真正的‘幕后烟火’吗？价格面议。——墨妃”
林劫的心脏猛地一跳。
“墨妃”。这个代号他在一些极隐秘的暗网论坛里见过，传闻中的情报贩子，以提供高价值但也极高风险的信息而闻名，收费高昂，行踪诡秘。
她（或者他？）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系统监控或许因庆典而有所分散，但绝对仍处于最高警戒级别的时候联系他，是胆大包天，还是另有倚仗？她口中的“幕后烟火”指的是什么？是泛指系统的黑暗面，还是……特指与这场庆典相关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立刻切断了这条信息的所有反馈回路，没有回复，甚至没有尝试追踪——在眼下这种环境下，任何多余的操作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只是将那个加密信道地址牢牢记住。
他再次抬头，望向广场上依旧沉浸在欢乐中的人群，望向那巨大而完美的全息标语。庆典的音乐在他耳中变得愈发刺耳，人们的笑容在他眼里显得愈发虚幻。
系统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城市，却也在他脚下投下了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阴影。
狂欢仍在继续，但他已嗅到了隐藏在香氛和音乐之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黑暗世界的铁锈与血腥味。
他的孤独与警惕，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这场全城的庆典，于他而言，不过是更宏大、更残酷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前，一声虚伪的号角。
他拉紧衣领，转身融入尚未散去的人潮，不再回头去看那虚假的天堂之光。他的路，在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