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唯一可能知晓答案的人,便是玉瑶宫的执掌者,他的师尊,灵雪瑶。
天光未亮,晨雾如纱,将整座玉瑶仙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寒意顺着石阶悄然攀上,浸透了墨羽单薄的衣衫,但他浑然不觉,心中翻涌的疑云比这山间的雾气还要浓重。
一夜无眠,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反复折磨着他,梦中女子的悲泣,染血的剑锋,以及那一声声似是而非的呼唤,都让他心神不宁。
他必须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谁,这“尘世范例”的身份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灵瑶殿外,青石广场空旷寂寥,唯有风声掠过殿角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墨羽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着紧闭的殿门躬身行礼,声音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弟子墨羽,求见师尊。”
殿门内静默了片刻,随即,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传来:“何事?”
“弟子心中有惑,恳请师尊解惑。”墨羽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愈发恳切,“弟子想知道,何为‘尘世范例’?宗门设立此位的初衷为何?弟子……又该担负何种职责?”
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向内开启一道缝隙,却无人走出。
墨羽抬起头,只能看到殿内深沉的阴影。
良久,灵雪瑶的身影才缓缓出现在玉阶之上。
她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衣,身姿清冷如月下仙葩,只是那双本该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宛如寒潭,不带一丝波澜。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焦灼的灵魂。
墨羽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凛,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语,竟一时难以说出口。
“范例无因,只为映照。”灵雪瑶的声音淡漠如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墨羽的心上。
“映照?”墨羽愕然,这算是什么答案?
“映照什么?又为谁映照?”
然而,灵雪瑶没有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悯,又或许只是墨羽的错觉。
随即,她拂动宽大的衣袖,转身走入殿内深处,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不该问的,便不要问。守好你的本分。”
轰然一声,殿门重重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墨羽独自伫立在风中,手脚冰凉。
师尊的回答非但没有解开他的疑惑,反而让那团迷雾变得更加浓稠,几乎要将他吞噬。
无因,只为映照……这八个字像一道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摆放在精致牢笼中的提线木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用途,唯独他自己一无所知。
心绪烦乱之下,他漫无目的地在回廊小径上踱步。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辉刺破云雾,为玉瑶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可这份暖意却丝毫照不进墨羽的心底。
“墨羽师弟?”
一个略带关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墨羽回头,看到白若薇与林远萧正并肩走来。
他们是宗门内为数不多愿意与他亲近的同门。
白若薇容貌清丽,性子温婉,而林远萧则沉稳内敛,平日里话虽不多,却总在关键时给予他帮助。
看到他们,墨羽心中那份被强压下去的孤立感瞬间涌了上来,他快步迎上前,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若薇师姐,远萧师兄。”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白若薇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昨夜又没休息好?”
墨羽苦笑一下,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将心中的困惑倾诉而出:“师兄师姐,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偌大的玉瑶宫,上千名弟子,为何只有我一个是男子?还有,我夜夜都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场景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若薇听得秀眉紧蹙,神色困惑地摇了摇头:“我自入门起,宗门便是如此,从未见过其他男弟子。至于宗规为何这般……师尊们从未提及,我们也不敢多问。宗规森严,妄议宗门事务可是重罪。”她的脸上写满了安分守己的谨慎。
墨羽心中一沉,转而将期盼的目光投向林远萧。
他总觉得,这位沉稳的师兄似乎知道些什么。
果然,林远萧的反应与白若薇截然不同。
他的脸色在听到墨羽的疑问时,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伸手拍了拍墨羽的肩膀,力道很重,像是在传递某种警告。
“墨羽,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你是‘范例’,这是你的命。安分修炼,不要去深究,更不要试图去改变什么。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说完,他便拉着一脸茫然的白若薇,匆匆转身离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徒留墨羽一人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份孤寂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朋友的劝诫,师尊的警告,所有人的讳莫如深,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们越是让他不要深究,就越是证明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不!他不能就这么认命!
墨羽的既然无人肯告诉他答案,那他就自己去寻找!
夜幕降临,星月无光。
墨羽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向了宗门的藏书阁。
他记得,宗门内所有重要的典籍和历史记载都存放在那里。
或许,在《玉瑶志》的宗门变迁中,或是在那本被列为禁书的《情劫录》里,能找到关于“尘世范例”的蛛丝马迹。
藏书阁是一座九层高的古朴宝塔,静静地矗立在月色下,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息。
阁楼前,两名守阁弟子手持长剑,如雕塑般一动不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墨羽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坦然。
“站住!”
他刚踏上台阶,一声冷喝便如惊雷般炸响。
两柄长剑交叉,瞬间拦住了他的去路,剑锋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其中一名守阁弟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藏书阁重地,来者何人?”
“内门弟子墨羽,想入阁查阅一些修炼心得。”墨羽拱手道。
那弟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中的轻蔑与戒备毫不掩饰:“墨羽?那个‘范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宗门铁律,男子不得入典。你不知道吗?”
墨羽心中一紧,急忙解释道:“我并非要阅览核心功法,只是想查找一些宗门历史……”
“不必多言!”另一名弟子粗暴地打断了他,长剑向前递了一寸,剑尖几乎要抵住他的咽喉,“规矩就是规矩!男子不得入典,违者,废去经脉,逐出宗门!立刻退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冰冷的剑锋,决绝的话语,彻底封死了墨羽所有的希望。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修为远不如他,却能凭借一条“铁律”将他拒之门外的守卫,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
原来,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他缓缓后退,退回到台阶下的阴影之中。
守阁弟子见他退去,便收回长剑,重新恢复了那副石雕般的姿态,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墨羽站在黑暗里,抬头仰望着高耸的藏书阁。
阁楼的窗棂透出微弱的灯火,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正门的路,是为宗门内的“她们”敞开的,而对他,却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正道已绝,那么剩下的……便只有歧途。
他的目光从戒备森严的正门移开,缓缓向上,落在了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以及窗沿下崎岖的雕花飞檐之上。
一股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既然规则不容他,那他,便只能打破规则。
他深吸一口沾染着清晨寒露的空气,强压下心中的躁动。
答案不会自己走出来,知晓答案的人,也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等着他。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存放宗门典籍与秘辛的璇玑阁。
若说有什么地方能记录下“范例”制度的缘起与隐秘,非此地莫属。
夜色如墨,正是潜行的最佳掩护。
墨羽指尖掐诀,一张淡金色的《匿形符》无火自燃,化作一缕轻烟融入他体内。
顷刻间,他的身形在月光下变得模糊,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湖,与周围的暗影再无分别。
他足尖轻点,如一只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上屋檐,动作行云流水,没有惊动一片瓦砾。
璇玑阁戒备森严,不仅有明暗哨位,屋檐四角更悬挂着淬了仙露的镇魂铃,任何一丝未经许可的灵力波动都会引来警示。
但这些对于精通潜行之道的墨羽而言,并非无法逾越的障碍。
真正的威胁,来自空中。
一只羽翼流光、眼瞳如金灯的巡夜仙鹤正盘旋于阁楼之上,其神识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细密地筛过每一寸空间。
墨羽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一块顽石般伏在琉璃瓦的阴影里。
就在他算准仙鹤转向的刹那,准备翻身跃入阁楼二层的窗棂时,那仙鹤毫无征兆地猛一回头,锐利如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藏身之处的异常!
一股被洞穿的寒意直透神魂!
墨羽心头狂跳,生死一线间,他双眸深处,一点幽邃的紫芒骤然亮起——逆命之瞳!
刹那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
仙鹤的下一个动作,神识的扫荡轨迹,甚至连风吹过铃铛可能引发的声响,都在他眼中化作了无数条交织的因果线。
他看到了,在那张天罗地网般的监察中,存在着一个因仙鹤自身灵力流转而产生的、仅有三息时间的绝对死角!
没有丝毫犹豫,墨羽的身形如鬼魅般倒射而出,沿着那条被窥破的生路险之又险地滑下屋檐,重新融入地面更深的黑暗中。
几乎就在他离开的瞬间,一道凌厉的金色光刃便已劈开了他方才藏身的瓦片,碎石四溅。
侥幸脱身,却未能入阁。
返回居所的路上,墨羽立在一棵古松下,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璇玑阁,不由得苦笑自嘲。
这防御,与其说是防范外敌,不如说更像是专门为了防范他这种心怀叵测的“内鬼”。
巡夜仙禽的轨迹毫无规律可言,禁制法阵的触发机制也与宗门公开的截然不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早已预料到会有人来追查此事,并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让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
强攻无望,只能智取。
夜半,墨羽在静室中盘膝而坐,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关于“范例”的一切。
宗门那条看似寻常的禁令,此刻却显得字字诡异。
凡是与“范例”仙子有过接触的内门弟子,事后都必须立刻返回静室,焚香静心,涤荡神魂。
这不像是防止弟子动了凡心,更像是在清除某种“污染”。
还有,宗门要求这些弟子每隔七日,必须以心头血为引,将自身的“情念波动”刻录于玉简之上,上报长老堂。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修行方式,情感的起伏,本是悟道的一部分,为何要如此严苛地监控?
仿佛这些弟子的情感,并非他们自己的,而是一种需要被精确计量的“祭品”。
最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每一次演练情劫,璇玑峰上空的天象必有异动。
时而电闪雷鸣,时而霞光万丈,其威势远超任何一种已知的幻术或阵法。
若只是演练,何须引动天地之力?
这一切细节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可怕的猜测:“范例”仙子们所渡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虚假的“情劫”,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与天地法则相连的真实仪式!
而她们的结局……
次日清晨,墨羽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杂役服饰,收敛了所有锐气,来到了通往后山的千层石阶处。
他佯装对宗门旧闻感兴趣,与一位正在扫地的年迈弟子攀谈起来。
那老弟子修为低微,在宗门待了近百年,是真正的“活字典”。
起初,谈及一些宗门趣闻和前辈高人的逸事,老弟子还兴致勃勃,点头不止。
墨羽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历代的杰出女弟子,然后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起来,弟子听闻,咱们宗门的‘范例’仙子,个个都是天纵之才,不知前辈可曾听闻过前几代仙子的风采?”
老弟子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扫地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前辈?”墨羽轻声追问。
“……都,都是人中龙凤,风华绝代。”老弟子的声音干涩而犹豫。
墨羽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弟子还听说了一个传闻,不知真假……说我们最早的那三代‘范例’仙子,最后都……暴毙了?”
“哐当”一声,扫帚从老弟子手中滑落。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仿佛听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禁忌。
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后,猛地抓住墨羽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冰冷如铁。
“莫问!莫听!莫记!”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极度的颤抖和恐惧。
说罢,他像是见了鬼一般,连扫帚都不要了,踉踉跄跄地转身,一头冲进旁边的小径,疾步遁入了一座偏殿,那仓皇的背影,简直像是在躲避一场致命的瘟疫。
墨羽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老人那冰冷的触感。
“莫问,莫听,莫记……”他喃喃自语,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暴毙,不是陨落,不是坐化,而是暴毙!
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非正常的、惨烈的意味。
一个被全宗门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为何会接二连三地暴毙?
这背后隐藏的,是何等血腥的真相?
当晚,墨羽心烦意乱,独自一人走进了后山的竹林。
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银霜,夜风吹过,竹海沙沙作响,本是静心之所,此刻却让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忽然,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他背后一闪而过!
墨羽猛然回头,全身汗毛倒竖。
他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如轻烟般掠过不远处的一座石灯,瞬间隐没于深沉的雾气之中。
那身影快得不可思议,若非他神识远超同侪,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就是那惊鸿一瞥的轮廓,却让墨羽如坠冰窟。
那个身影的体态、步法,以及一闪而逝的、带着某种火焰般炽烈又阴狠的气息,竟与他不久前在山下追捕的那名赤炎魔修,有着三分惊人的相似!
一个魔修,为何会出现在戒备森严的云渺仙宗后山?
他又是如何避开护山大阵的?
难道……白日里那位老弟子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宗门的禁令,更是因为有某种来自外部的、更直接的死亡威胁?
墨羽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自己是在揭开宗门内部的秘密,但现在看来,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宗门的秘密与魔修的踪迹,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一刻诡异地交汇了。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网的这一头是道貌岸然的宗门,另一头,则是凶残嗜血的魔道。
他必须改变策略。
强行探查和私下打听,都已是走向败亡的捷径。
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一个能让他自由出入宗门藏书之地,翻阅那些最不起眼、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故纸堆的身份。
他需要的不是一把劈开大门的斧头,而是一把能于无声处转动机巧的钥匙,一枚藏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问津的棋子。
他的目光缓缓从幽深的竹林收回,望向了宗门书阁的方向,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深邃。
他知道,在那些看似枯燥无味的卷宗、图录和杂记之中,或许就隐藏着解读这一切疯狂的密码。
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去触碰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