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着卷过断崖,像是无数冤魂在耳边凄厉地哭号。
墨羽站在崖边,身形被风吹得几欲飘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着自己那只泛起灼痛的左眼。
逆命之瞳的力量在方才窥探天机的一瞬间几乎耗尽,可换来的,却只有那句仿佛来自九幽深渊,消散在风中的谶语。
“第九十九……镜心不渡……”
他反复低语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刺入识海。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预言,更像是一个早已刻下的结局,冰冷而绝望。
第九十九个是谁?
镜心又是什么?
为何不渡?
是无法渡过,还是不被渡化?
无数个疑问如疯长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那股源自真相的恐怖,比崖下的万丈深渊更加令人心悸。
“墨羽!”
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白若薇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绘制着安神符的符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符纸上的朱砂印记,在此刻她剧烈起伏的心绪下,非但没能带来半点安宁,反而像是活过来一般,透着一股不祥的猩红。
她来回踱着步,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焦虑,几次张开嘴,话到唇边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你……你方才听懂了吗?”她终于问出了口,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那声音说的‘镜心不渡’,究竟是什么意思?”
墨羽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翻涌的云海,仿佛想从那变幻莫测的云雾中,再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白若薇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随风飘来:“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它与我有关,与我们所有人都有关。”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不远处的石柱旁传来,带着浓浓的自嘲与不耐。
林远萧斜倚在那根饱经风霜的石柱上,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烦躁地扯了扯身上那件繁复华丽的女式宫装衣领,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格外违和。
男扮女装潜入这所谓的“仙门秘境”,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弹奏,此刻的诡异气氛更是将他的焦躁推向了顶峰。
“什么有关无关的,”他嗤笑道,声音刻意压低,却依旧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意气,“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就像一场早就编排好的烂戏。我们几个,不过是被看不见的线牵着鼻子走的提线木偶。有人想让我们哭,我们就得流泪;有人想让我们笑,我们就得咧嘴。现在,他又抛出一个故弄玄虚的谶语,看着我们在这里疑神疑鬼,乱猜一气,说不定正在哪个角落里偷着乐呢?”
他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白若薇焦灼的心头,却也激起了一丝不甘的怒火。
“林远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这难道是儿戏吗?”
“难道不是吗?”林远萧猛地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墨羽紧绷的背影和白若薇泛红的眼眶,讥讽道,“我们一路追查,所谓线索,不都是别人‘恰好’送到我们手上的吗?每一次我们陷入绝境,不都有‘巧合’发生助我们脱困吗?你们真以为这是天命所归?我看,这分明是有人在圈养我们!现在,或许是到了该收割的时候了!”
“圈养”二字,让白若薇脸色瞬间煞白。
墨羽的肩膀也微不可查地一僵。
林远萧的说法虽然刻薄,却残忍地揭开了一层他们谁都不愿深思的伪装。
他们的相遇,他们的历险,桩桩件件都充满了太多无法解释的巧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之中精准地操控着他们的命运轨迹。
压抑的沉默笼罩了断崖。
夜色,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悄无声息地变得浓稠起来。
墨色的天鹅绒上,一轮皎洁的明月破开云层,清冷如水的月华瞬间倾泻而下,为万物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银边。
也就在这月华最盛的一刻,一道身影踏着月光,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来人一袭白衣胜雪,一头银发在月下流淌着冰霜般的光泽。
她赤足而立,不染半点尘埃。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瞳孔,竟是火焰般的赤红,与她通身的冰冷气质形成了极致的冲突,仿佛是寒冰与烈焰的矛盾共存体。
正是失踪多日的灵雪瑶。
她的出现,没有带来丝毫重逢的喜悦,反而让断崖上的寒意更添了几分。
因为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卷古旧的残帛。
那残帛不知是何种材质,质地非丝非革,表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肉白色,更令人心惊的是,上面遍布着一道道如同活物血管般蜿蜒的血色纹路,在月光下微微搏动着,散发出淡淡的血腥与不详的气息。
“这是……”白若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那卷残帛。
灵雪瑶赤红的眼瞳平静地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墨羽身上。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带一丝情感:“此物,是从‘情劫录’的最底层自行浮现的,是新的证据。”
情劫录!
听到这三个字,林远萧和白若薇的脸色同时一变。
而墨羽,却像是被一道惊雷猛地劈中,身体剧烈一震。
他猛然转过头,那只刚刚平复下去的左眼再次灼痛起来,瞳孔急剧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死死地钉在灵雪瑶手中的残帛之上。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痛苦的嘶吼、绝望的哀求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在那些混乱的记忆核心,一个模糊而卑微的身影挥之不去,那个身影,似乎被称为……
“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墨羽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记忆觉醒带来的巨大震颤,而变得嘶哑变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是否……是否与‘镜奴’有关?!”
“镜奴”二字一出口,白若薇和林远萧瞬间愣住了,他们从未听过这个词,但从墨羽那近乎崩溃的反应来看,这必然是一个极其关键的存在。
两人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快步围了上来,与墨羽一同,将目光投向了那卷诡异的血纹残帛。
灵雪瑶没有回答墨羽的问题,只是缓缓地、一寸寸地展开了手中的残帛。
随着残帛的展开,那上面的血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交织、汇聚。
最终,在残帛的正中央,凝成了一行扭曲而古老的篆字。
那字体带着一股蛮荒而邪异的气息,只是看着,就让人神魂不稳,心生寒意。
三人屏息凝神,艰难地辨认着那一行血字。
“历劫非修道,乃饲魂之祭;”
“范例非凡人,实为归骨者。”
短短十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和白骨铸就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三人的心头。
白若薇捂住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林远萧那永远挂在脸上的讥讽和玩世不恭,也第一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骇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圈养”的猜测有多么可笑,真相,远比圈养要恐怖千万倍。
历劫,不是为了修炼得道,而是一场喂养灵魂的祭祀!
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难,所流下的每一滴血泪,甚至每一次的生死挣扎,都不是磨砺,而是被当成了某种存在的……食粮?
而那些他们一直以来追寻的,所谓成功渡过情劫飞升的“范例”,根本就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仙人,而是……归骨者?
归骨者,又是什么?
是回归白骨之人?
还是……有什么更加恐怖的含义?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方才墨羽窥探天机时感受到的恐惧要浓烈百倍。
他们以为自己在抗争命运,到头来,却只是祭坛上等待被吞噬的祭品。
断崖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似乎也停歇了,月光冰冷地照着三张苍白如纸的脸。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猜测,都在这十六个字面前被彻底颠覆,指向了一个他们连想象都无法触及的,黑暗而绝望的深渊。
三人的目光,最终不约而同地,带着最后的、颤抖的希望与无尽的恐惧,缓缓移向了捧着这卷残帛的灵雪瑶。
她,似乎是唯一知道这恐怖真相源头的人。
那彻骨的寒意仿佛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冰针,从墨羽的四肢百骸刺入,最终汇聚于心口。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凝聚。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牢牢锁定了灵雪瑶。
“这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是询问,而是不容置疑的质问。
烛火在静谧的室内轻轻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各自心中翻涌的不安。
灵雪瑶被他骤然爆发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比月光下的宣纸还要苍白。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露那禁忌的名字。
“此物……源自上古的‘镜渊禁地’。”
“镜渊禁地?”墨羽重复着这四个字,舌尖感到一阵苦涩的冰冷。
这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仅仅是念出,就让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灵雪瑶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白帛,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了万年的噩梦:“传说,那里……是天地间所有情劫失败、心碎神陨的仙子最终的归宿。她们不入轮回,不堕魔道,只剩一缕最执着的残念,被吸引到镜渊之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堆积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怨念之海。”
她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语更加沉重,“更重要的是,根据宗门最古老的秘典记载,初代镜奴,那位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战栗的存在……正是从镜渊之中,带着无尽的诅咒与力量,第一次逃离到人间的。”
“轰——!”
灵雪瑶的话音未落,墨羽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镜渊……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一扇他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大门。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夹杂着尖啸与悲鸣,在他眼前疯狂翻涌、旋转、碰撞。
他看到了!
那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感知。
一片混沌虚无之中,一座孤零零的黑色祭坛高耸入云。
他仿佛就站在那祭坛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黑暗得如同可以吞噬一切光芒的巨兽之口。
深渊中,隐约有亿万个光点在沉浮,每一个光点都透着一股深入灵魂的哀伤与绝望。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那片深渊在呼唤他。
不是用声音,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牵引,一种血脉相连的共鸣。
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他本就是从那里诞生,也终将归于那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心跳骤然失控,如战鼓般擂动不休,几乎要冲破胸膛。
前世……我的前世……
那个在幻境中不断纠缠他的谜团,那个让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出一身冷汗的根源,答案……就在那片被称为“镜渊”的深渊之下!
“我必须去。”
墨羽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这不是一个请求,也不是一个商议,而是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
他要亲自去那片深渊,去刨开自己的过往,哪怕下面埋葬的是万劫不复的真相。
“不行!”
一声急切的低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若薇不知何时已挪到他身边,一双素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袖角。
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美丽的眼眸中蓄满了惊恐与担忧。
“墨羽师兄,你疯了?!”她的声音也跟着发颤,“镜渊禁地……那里是宗门最高级别的禁区!别说是我们这些弟子,就算是各峰长老,乃至宗主本人,都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传说那里的怨念和诅咒能侵蚀神魂,一旦踏足,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心智被夺,遭受万劫不‘噬,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企图浇灭墨羽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是每个天衍宗弟子入门时就被反复告诫的铁律。
那地方,代表着绝对的死亡与未知。
然而,墨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他轻轻拨开白若薇的手,摇了摇头,眼神中的坚定不容动摇。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一道清冷而沉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既然已经入局,瞻前顾后不过是坐以待毙。与其等着被动地被棋盘吞噬,不如……我们亲手把这张桌子给掀了。”
墨羽和白若薇同时愕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直沉默着,仿佛置身事外的林远萧,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躯。
他不再是那个慵懒随性、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贵公子,此刻的他,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平日里总是半眯着的眼眸完全睁开,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目光如炬,坚定地落在墨羽身上。
“要去,算我一个。”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与其被动地等着他们找上门来,不如主动出击,在最混乱的局面中寻找破局的生机。这镜渊,听起来就是个不错的舞台。”
他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疯狂与兴奋的弧度。
他愿意同行,哪怕这意味着他将彻底暴露自己隐藏多年的身份,与墨羽一同站在整个宗门乃至整个修真界的对立面,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空气仿佛静止了。
墨羽怔怔地看着林远萧,心中巨浪翻涌。
他从未想过,这个一直以来亦敌亦友、身份神秘的家伙,会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帮忙,这是一种赌上一切的信任与追随。
短暂的怔愣过后,墨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丝笑意。
那笑容很轻,却发自内心,驱散了眼底所有的阴霾,只剩下如星辰般的璀璨。
他没有说一个“谢”字,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林远萧的肩膀。
所有的感激、认同与兄弟之情,尽在这一次沉稳有力的拍击之中。
一旁的白若薇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为探寻宿命不惜以身犯险,一个为兄弟情义甘愿掀翻棋局。
她眼中的惊恐与担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坚定的神色。
她咬了咬下唇,默默地退后一步,不再阻拦。
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决定,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们,一起走入这未知的风暴。
决定既下,再无迟疑。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三人没有再多言语,默契地开始悄然收拾。
墨羽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几张威力强大的高阶攻击符箓,以及一瓶用千年冰髓炼制的清心丹。
林远萧则拿出了一套精巧的阵盘,可以在关键时刻布下隐匿或防御的阵法。
而心思缜密的白若薇,则为大家准备了数个由宗门秘法炮制、能够驱邪避秽、抵御阴气侵袭的特制香囊,并细心地将其分发给两人。
一切准备就绪。
三人相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吹熄了室内的烛火,如三道鬼魅般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们没有走宗门弟子巡逻的大路,而是选择了后山那条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通往禁地外围的隐秘小径。
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在地上洒下斑驳的碎光。
山林间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湿气与泥土的芬芳,吹拂在他们坚毅的脸庞上。
他们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每一步都迈得异常坚定。
前方,是深渊,是禁地,是足以让任何修士都闻风丧胆的万年绝境。
但他们心中却没有丝毫退缩。
因为他们知道,只有穿过这最深沉的黑暗,才能触及那渴望已久的真相之光。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径的尽头,被无边的黑暗与山影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天衍宗依旧沉睡在静谧的夜幕下,浑然不觉有三名弟子,正朝着宗门最恐怖的秘密,发起了悍不畏死的挑战。
他们以为自己是深夜的潜行者,是去揭开一个古老的谜题。
他们以为前方的镜渊,仅仅是一片埋葬着过往与残念的死地。
然而他们无人知晓,那片亘古长存、吞噬了无数仙子怨念的镜渊之下,正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一步步靠近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