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妖界·幽阁
淮恒静立窗边,身影仿佛与幽阁本身的阴影融为一体,凝固成一道亘古的孤峭剪影。
窗外妖界晦暗不明的天光,为他颀长的身形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
他那头流泻的银发,不再是月华,更像是凝结的霜刃,散落在肩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芒。
然而,当他妖异瞳孔深处的暗流,触及怡鸢周身那缕若有若无、却无法忽视的神息时,那翻涌的深渊潮汐,竟骤然凝滞!
那气息……古老而纯粹,凛冽如雪原深处万载不化的玄冰核心,带着一种刺入神魂的寒意与至高无上的神性威严。
可奇异的是,这股力量在流转间,竟透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克制,如同一位绝世剑客,在面对珍视之物时,刻意将锋刃转向自己,唯恐一丝逸散的剑气,会惊扰、灼伤那近在咫尺的脆弱。
“笃、笃、笃……”
他修长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檀木桌沿。
那声音不响,却像是一颗颗冰珠坠入死寂的寒潭,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你身上……”
淮恒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极细微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的凝滞,“有他的味道。”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千年封冻的冰层下艰难挤出,裹挟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沉疴。
怡鸢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疲惫的阴影。
她缓缓摊开掌心,那颗伏魔珠正静静悬浮,吞吐着混沌而深邃的光晕,那光映照着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指节,透出一种令人心揪的、易碎的苍白。
“许渊的残魂……助我驾驭神器,”
她的嗓音因极度的消耗而低哑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未索分毫。”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淮恒倏地轻笑出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凉,唇角勾起的弧度似讽似叹,更浸透着一种洞悉宿命轨迹后的苍凉:“千年过去,他倒还是这般……‘慷慨’。”
那嘲讽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便被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情绪无声地覆盖、吞没。
他的目光骤然转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凌归,妖异的瞳孔中所有翻涌的暗光在这一刻彻底沉凝,如同暴风雨降临前,那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海平面,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开始吧。”
神力与法力交织的刹那——!
整个幽阁,乃至周遭的天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拖入了万米深海!
所有的声音、光线都被瞬间剥夺,只剩下纯粹力量碰撞产生的、撼动灵魂本源的嗡鸣!
天玟琴的清音铮然响起,不再是飘渺的音符,而是化作了实质的粼粼清泉,带着洗涤一切污浊、抚平神魂创痛的纯粹生命力,潺潺流淌,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变得清新。
伏魔珠的光华则似一轮自混沌深渊中挣扎而出的明月,清冷、圣洁,其光辉如利剑,驱散着一切缠绕的诅咒与阴暗。
两股力量,一柔一刚,在虚空中悍然交汇,激荡出无声却肉眼可见的、扭曲空间的能量涟漪!
怡鸢紧闭双目,全力催动体内那缕借来的神力。
那力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她纤细的经脉中疯狂游走,所过之处,带来的是刺骨的冰寒与近乎撕裂般的剧痛!
然而,这股狂暴的神力却表现出一种诡异的“乖巧”——它极其克制地绕开她自身法力的运行轨迹,小心翼翼地避让,仿佛那股神力的主人正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反手藏锋,将所有的凌厉与伤害转向自身,唯恐一丝一毫的余波,会灼伤、甚至撕裂她此刻脆弱不堪的经脉与神魂!
那份刻骨的、清晰得令人心惊的守护之意,几乎要冲破力量的屏障,化为实质!
榻上,凌归原本还算平静的眉心骤然紧锁!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拽住,猛地拖入了更深、更黑暗、更绝望的梦境渊薮!
(二)
梦境·无间血狱
魔物的骸骨堆积成连绵的惨白山峦,望不到尽头。
磷火幽绿,跳跃着,映照着下方粘稠得如同浆糊般的污浊血海。
腥臭的风卷着浓郁如墨的黑雾,发出万千怨魂挤压在一起的嘶嚎,疯狂翻涌,试图将一切生灵拖入永恒的沉沦。
凌归执九离剑,如同一位浴血而生的战神,在无边的血浪中劈开一道又一道刺目的裂痕!
他的衣袍早已被污血浸透,紧紧贴在精壮的身躯上,每一次挥剑,都带起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血雨腥风。
纵使深陷重围,他依旧扬眉嗤笑,声音穿透令人头皮发麻的魔啸,带着北海仙君骨子里的桀骜与不屑:“区区秽物,也配拦本君的路?!滚开——!”
剑锋裹挟着毁灭性的青光悍然斩落!
然而,就在剑光即将触及魔潮核心的刹那,一道凝练到极致、阴毒无比的腐骨魔气,如同蛰伏已久的毒龙,猛然反噬!
凌归猝不及防,胸口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被那巨大的力量冲击得踉跄后退,喉间一甜,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浸染,模糊不清。
“真狼狈。”
一个冷澈到毫无情绪起伏的嗓音,破空而来!
如同万载不化的霜刃,轻易地劈开了沸腾嘈杂的混沌魔音!
更诡异的是,那汹涌澎湃的魔潮,竟如遇天敌,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啸,潮水般溃散退避!
一道蓝白相间的身影,踏着虚无缓缓显现。
墨色的长发在腥风中狂乱飞舞,露出一张俊美无俦、却比凌归更添三分神性孤绝与亘古寒意的脸庞——赫然是许渊的残魂!
如镜映双生,却又泾渭分明,冰火难容!
“幻象?还是心魔?”
凌归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狠狠抹去唇边刺目的血迹,九离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嗡鸣,剑尖带着决绝的杀意,直指来人咽喉,“找死!”
许渊的残魂垂眸,那双寒星般的眼眸扫过凌归,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血肉皮囊,直视那被恶毒诅咒缠绕、濒临破碎的神魂本源:“若非本尊出手,你连这最低等的幻境都破不了。”
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装神弄鬼!”
凌归怒极反笑,周身仙力如同失控的火山,狂暴涌动,九离剑锋骤然暴起三丈刺目欲盲的青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本君需要你救?滚——!”
剑光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轰然斩出!
许渊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不耐,身形却纹丝未动。
然而,就在凌归的身影因暴怒而猛然逼近的瞬间,许渊那虚幻的魂体竟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阿鸢呢——?!”
凌归染满魔血的手死死攥住九离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与焦灼缩成了针尖大小,声音嘶哑得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她若少半根头发……我定要屠尽你这幻境所有生灵!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许渊袖中虚握的手指蓦地收紧!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悸动让他心神剧震!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千年前……那道同样决绝、同样不顾一切挡在他身前的赤红身影!
凤弥的红衣猎猎如火,焚烧着漫天劫云,也烙印在他永恒寂灭的神魂深处……
“她为你……强驭双器,”
许渊的声音依旧冷硬,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却莫名地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艰涩,“神魂……几近崩裂。”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句话本身都是一种煎熬,目光锐利如刀,狠狠刺向凌归:“若未得本尊神力相护,此刻……她早已与你同坠幽冥,万劫不复!”
“闭嘴——!!!”
凌归彻底暴怒!
如同被踩到逆鳞的狂龙!
九离剑光带着他所有的愤怒、恐惧与毁灭意志,悍然劈向许渊,同时劈开了这片血色苍穹!
剑光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许渊依旧不避不挡。
凌厉的剑锋如同穿透幻影般,轻易地穿透了他虚弱的魂体。
就在剑光透体的刹那,许渊忽然极轻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
“莽夫。”
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砸落。
然而,在这冰冷的评价出口的瞬间,他那双寒星般的眼底深处,却难以抑制地浮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妒意!
“她为你赴汤蹈火、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时……”
许渊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讥诮,直刺凌归最痛之处,“你倒在这梦境里……睡得安稳!”
凌归的瞳孔骤然缩紧!
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
整个神魂都因这致命一击而剧烈震颤!
轰隆——!!!
整个梦境天地如同脆弱的琉璃,在他心神遭受毁灭性冲击的瞬间,陡然倾覆、崩塌!
化作无数碎片!
(三)
“咳——!!!”
现实中,幽阁之内,凌归猛然惊醒!
如同溺水之人被强行拖出水面,他剧烈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喘息!
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重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残留的痛楚与惊悸!
“阿鸢!”
几乎是意识回笼的瞬间,凌归的目光就死死锁住了旁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顾不得脑中如同沸腾岩浆般翻涌的、光怪陆离的残梦碎片,也顾不得那撕裂神魂般的虚弱与剧痛,猛地伸手,一把扣住怡鸢那冰凉纤细、几乎失去所有温度的手腕,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嘶哑变形:“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怡鸢脸色苍白如金纸,唇上毫无血色,仿佛全身的生气都被抽空,在他惊怒的质问声中,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向后仰倒!
幸而被一直凝神守护在旁的淮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单薄得令人心痛的肩头。
与此同时,那悬浮的伏魔珠光华骤然黯淡下去,如同被强行拽入深渊的月亮,沉入一片死寂的、毫无光亮的黑暗。
“无…无妨……”
怡鸢气若游丝,艰难地摇了摇头,散乱的发丝间还沾染着未曾散尽的神力碎芒,如同濒死的萤火,明灭不定,“你……醒来……就好……”
凌归正欲不顾一切地追问,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利刃生生剜割般的剧痛!
仿佛有谁以无上伟力,强行从他混乱的记忆之海中,剜去了一段最为关键、也最为模糊的碎片!
唯余下一道模糊的、如同雾霭般消散的蓝白身影,带着一声冰冷的叹息,彻底湮灭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带着无尽疑问与失落感的尖锐痛楚。
窗外,沉寂的妖界夜空忽起一阵凛冽的夜风。
一缕微不可察、却带着亘古寒意的蓝白神息,如同最后的眷恋与无奈,无声无息地掠过怡鸢苍白汗湿的耳畔。
似一声悠长的叹息。
似一句无声的告别。
最终,彻底消散在风里,再无痕迹。
淮恒扶着虚弱不堪的怡鸢,缓缓抬眼,望向那片空寂无物的虚空。
夜风吹乱了他如瀑的银发,纷扬如雪。
他妖异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千年沉淀的复杂情绪——有洞悉一切的讥诮,有宿敌陨落的寂寥,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幽阁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苍凉与沉重。
十个字,如同十枚裹挟着千年宿命、冰冷真相与无尽唏嘘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许渊……你对自己……当真是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