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缓缓驶入长安,昨日祭鼎的烟火气尚未散尽,一种更为炙热的、无形的气场便已笼罩全城。
道路两侧,百姓黑压压地跪伏在地,寂静无声。
这并非寻常的迎接,没有欢呼,没有喧哗,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虔诚。
刘忙端坐于车辇之上,目光所及,皆是低垂的头颅和颤抖的脊背,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巡视一座城,而是在检阅一片臣服于神只的魂灵。
就在车驾行至朱雀大街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猛地扑出,动作迅捷而笨拙,像一截被风吹起的枯木。
卫士们瞬间紧张,长戟前指,却被刘忙抬手制止。
那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她不顾一切地冲到车前,没有抬头看刘忙一眼,而是伸出干枯的双手,死死抱住了巨大的车轮。
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打破了这片死寂:“皇叔!我的儿啊!他死在了黄巾的阵中,他到死的时候,嘴里喊的都是您的名字啊!”
她的哭声仿佛一柄利刃,刺破了刘忙心中那层由敬畏织成的薄纱。
他心头一软,俯身想要将老妇搀扶起来,“老人家,快快请起……”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碰到老妇的衣衫,对方却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整个人匍匐得更低,头颅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我不配,我不配碰您啊……”老妇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您是天命所归,是活菩萨!我这双沾满泥污的手,怎么敢脏了您的身子!”
刘忙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敬畏,甚至不是崇拜,这是一种彻底的、将他从“人”的范畴里剥离出去的神化。
他成了图腾,成了牌位,成了一个可以被供奉、被祈求,却唯独不能被触碰的符号。
随行在侧的伏德压低了声音,话语如冰珠般钻入刘忙的耳中:“王,您看到了吗?在他们眼中,您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们的‘归处’。他们将四百年的苦难、希望、乃至仇恨,全都寄托在了您身上。这股力量能将您推上云端,但若有朝一日,您有毫厘之失德,这股力量的反噬,足以将您的神魂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与此同时,在祭天高坛的一角,小碑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依旧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祈愿,而是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各自的温度和质感。
“王的车驾走得慢一些吧……我看到他眼下的青黑了,他昨夜一定没睡好。”一个沙哑的男声,带着田埂上泥土的味道。
“别让他太累着了,我们这些人,还能种地,还能打仗,只要他在,就什么都有了。”一个憨厚的妇人声,话里满是质朴的担忧。
“孩子,替我多看一眼,看看长安的花儿,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开了……”一个垂暮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却充满了对新生的向往。
这些声音,成千上万,汇成一条悲伤而又充满希望的河流,在他的脑内奔腾。
小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他猛地抬起头,冲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嘶声哭喊:“我不是什么神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捡尸骨的!你们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一抹柔和的微光在他身旁凝聚,班昭那虚幻的残念身影再次浮现。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小碑颤抖的头顶,目光中满是悲悯与温和。
“痴儿,你听见的,是这片土地上,四百年里从来没有人听见过的哭声。以前,他们不敢说,不能说,只能烂在肚子里,化作尘土。现在,因为他来了,他们终于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皇城之内,气氛同样凝重。
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士疾驰入殿,正是奉命监视北境的去卑。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困惑而显得有些变调:“启禀我王!北境发生异动!原先依附于袁绍残部,盘踞在辽西、右北平一带的乌桓诸部落,竟……竟自发拆除帐篷,举族南迁!他们沿途打出的旗号,是‘归汉’!”
刘忙眉头紧锁,殿中众人亦是一片哗然。
去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更诡异的是,我们的探子发现,乌桓各部的祭坛上,都用刀刻上了您的画像,虽然模样粗陋,但能辨认。他们……他们用牛羊之血祭祀您的画像,口中呼喊的,是‘归心之主’!”
“我从未下令召他们归附。”刘忙的声音低沉,“草原上的雄鹰,何时会主动投入笼中?他们甚至没见过我,又怎知我即是‘归处’?”
伏德站在一旁,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这不是您召来的,也不是任何人召来的。是‘道统’本身在吸纳魂灵。四百年汉室正朔,如今重聚于您一身,便如长夜中唯一的灯塔。飞蛾扑火,不是因为灯塔在召唤,而是因为它们天生向往光明。这片土地上所有心怀‘汉’字的人与魂,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无论华夷。”
话音未落,糜竺捧着一个木盘匆匆走入,盘中放着几张质地不同的纸币。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哆嗦,将木盘呈到刘忙面前:“王……您看这个。这是我们发行的‘海币’,但……也不全是。”
刘忙拿起一张,是官方印发的,工艺精良。
他又拿起另一张,纸质粗糙,印刷模糊,显然是民间私造。
但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张私造纸币的背面,用极小的字,加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铭文——“此币通四百年心路”。
糜竺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王,如今在民间,这种私印的海币越来越多,官府禁之不绝。更有往来各地的商旅私下流传,说凡是用这种钱做买卖的人,夜里便能梦见故去的先祖,在梦中得到指引,或避祸,或得财。这……这已经不是钱了,这是符咒,是信仰!”
刘忙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到重若千钧。
他凝视了许久,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糜竺:“子仲,我问你,若我明日下令,废除海币,改回五铢钱,他们会如何?”
糜竺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艰难地开口:“王,恐怕……会有人以命护钞。在他们看来,您废的不是钱,是他们与祖先、与这四百年苦难唯一的连接。”
夜深了,刘忙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窗外月色如水,却照不进他内心的阴霾。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盘踞在心口的那尊古鼎虚影,正随着他每一次心跳而微微震颤,与整个天地的脉搏产生着一种诡异的共鸣。
他成了风暴的中心,却无法控制风暴的走向。
他想挣脱这无形的枷锁。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在心底对自己说了一句:“我,刘忙,不配为王。”
话音刚落,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然从心口炸开,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他的心脏。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眼前,那道熟悉的、毫无感情的系统界面无声浮现,一行血红色的文字在黑暗中闪烁:
【警告:道统共鸣已深入人心,凝聚为世间公理。任何形式的自我否定,都将被视为对‘公理’的背叛,将触发心魔反噬,直至意识崩溃。】
刘忙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虚脱。
他终于绝望地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扮演“汉室正统”的穿越者,在这片土地无数生灵的意志洪流推动下,他已经和这个身份彻底融合,他就是“正统”本身。
没有退路,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小碑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他小脸煞白,眼中满是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手中死死地攥着一块被烧得焦黑的木片,像是从某处废墟里扒出来的。
他冲到刘忙面前,将木片举到他眼前,上面似乎用利器刻着几个字,在火烧的痕迹下已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辨认:“……下一个史官……别写神……写人。”
“这是……”刘忙的声音沙哑。
“是班昭姑姑最后留下的话!”小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那消散在风中的遗言,“她说,如果你真的成了天命,成了他们口中的神,就更要记得,你是怎么一步一步,从泥地里爬出来的!”
话音落下,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夜风,吹得树影摇曳,呜呜作响。
那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的、跨越了时空的低语,它们汇聚在一起,清晰地传入刘忙的耳中。
“刘忙……”
那声音里没有敬畏,没有恐惧,不称“王”,不呼“皇叔”,只是在轻轻地,固执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刘忙猛然抬头,死寂的眼中,有什么东西终于碎裂了。
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笑意,轻声呢喃。
“你们……还认得我。”
他必须去亲眼看看,看看这片已经将他奉为神明的土地,究竟还剩下多少人间烟火。
他要亲自去走一走,去听一听,那些在风中呼唤他名字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民。
或许,答案就在西边,在那片曾经养马、如今却只剩下枯骨的陇右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