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冷志军的手指终于触碰到那面深蓝色的、象征着鄂伦春队伍的旗帜时,林海深处仿佛有片刻的凝滞。旗帜被巧妙地隐藏在一棵巨大红松的树冠巢穴中,若非乌娜吉敏锐地发现了几片被无意间碰落的、与季节不符的枯叶,以及冷志军凭借对松鼠储食习性的了解,判断出这处“粮仓”位置异常,他们几乎要与这近在咫尺的胜利失之交臂。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甚至没有一丝松口气的迹象。冷志军将旗帜迅速卷起塞入怀中,与乌娜吉、林志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都明白,夺取旗帜仅仅是第一步,如何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林地中,保住这面旗,并安全返回指定区域,才是最终的考验。时限所剩无几,林业局队虽受挫但未被完全消灭,而失去旗帜的鄂伦春队,此刻定然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危险程度倍增。
他们选择了一条最为险峻的撤离路线——沿着一条几乎干涸的、布满嶙峋碎石的峡谷底部行进。这里地势低洼,视野狭窄,但好处是能最大程度地避开来自上方的监视和追踪,且水流侵蚀出的岩壁可以提供诸多藏身之处。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骤然加剧,鹅毛般的雪片密集落下,迅速覆盖了他们留下的足迹,但也给他们的行进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林志明负责断后,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用树枝小心地扫平他们留下的最后痕迹,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了冰霜挂在他的眉毛和帽檐上。乌娜吉走在最前,她的腰伤在严寒和剧烈运动下显然更加严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倾听风雪掩盖下的任何异响。冷志军居中策应,既要判断前方路径,又要时刻警惕后方和侧翼,怀中的两面旗帜(一红一蓝)像两块烙铁,灼烧着他的胸膛。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们即将拐出峡谷,进入相对开阔的坡地时,前方峡谷出口处的几块巨石后,人影憧憧!是林业局队残存的三人,由那个代领队亲自带领,显然,他们判断出冷志军队伍可能会选择这条隐秘路线撤离,提前在此设下了最后一道关卡。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封死了出口,三支半自动步枪构成了交叉火力网,虽然不能真开枪,但那逼人的气势已足以令人窒息。
“冷志军!把旗子交出来!不然你们休想从这里过去!”代领队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变形,带着气急败坏的嘶哑。他们已是背水一战,若再让冷志军队伍带着两面旗帜离开,林业局面子将彻底扫地。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鄂伦春队随时可能追来),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冰封岩壁,冷志军三人陷入了绝境。林志明脸色发白,握紧了手中的柴刀。乌娜吉深吸一口气,缓缓摘下了牛角弓,眼神决绝,即便受伤,她也准备拼死一搏。
冷志军的大脑飞速运转,硬闯无疑是送死,后退则可能撞上鄂伦春人,拖延时间更是下策,时限一到,若未能返回,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他的目光扫过两侧光滑的冰壁,又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风雪,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形成。
他低声对乌娜吉和林志明吩咐了几句。两人先是愕然,随即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
就在这时,峡谷的另一端,也就是他们的来路上,传来了急促而轻灵的脚步声!不是大队人马,似乎只有一两人,但速度极快!
林业局的人也听到了动静,紧张地回头张望。
只见风雪中,孟和如同一头矫健的雪豹,独自一人疾奔而来!他脸上涂抹的油彩被汗水冲花,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追踪至此。他在距离冷志军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局势,立刻明白了状况。
他没有看林业局的人,而是直接看向冷志军,用生硬的汉语喊道:“旗,你们拿了?”
冷志军心中一动,坦然回应:“是!”
孟和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续喊道:“好!凭本事拿的,就该你们赢!” 他突然转向林业局代领队,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们走!”
代领队又惊又怒:“孟和!你疯了?他们拿了你们的旗!我们应该联手……”
“联手?”孟和嗤笑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气中充满了鄙夷,“鄂伦春的猎人,不打冷枪,不堵路!输了,认!赢,要赢得光明正大!” 他拍了拍自己强壮的胸膛,“我们的旗,丢了,是我们学艺不精!但想靠这种法子捡便宜,不行!”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风雪峡谷中回荡,带着一种原始而朴素的骄傲,让林业局的几个人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孟和的出现和他的态度,瞬间打破了僵局。
冷志军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低喝一声:“走!”
他并没有冲向被孟和“让”开的出口,而是猛地向侧面的冰壁甩出了早已握在手中的绳索——绳索前端系着乌娜吉那把异常坚固的猎刀,刀刃深深钉入了冰壁的缝隙。与此同时,乌娜吉强忍伤痛,施展出惊人的敏捷,抓住绳索,脚蹬冰壁,如同灵猿般向上攀去!林志明紧随其后。
冷志军自己则负责断后,他面向林业局和孟和的方向,缓缓后退。他不是不相信孟和,而是猎人本能让他不会将后背完全暴露给任何不确定因素。
代领队眼睁睁看着三人就要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逃脱,气得几乎吐血,刚要有所动作,孟和却向前一步,挡在了他和冷志军之间,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盯视着对方,虽然手无寸铁,但那股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气势,竟硬生生将对方三人震慑在原地!
乌娜吉和林志明成功攀上崖顶,放下绳索。冷志军最后看了一眼孟和,那个孤傲的鄂伦春猎手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语言,却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那是强者之间的认可,是超越了比赛胜负的尊重。
冷志军抓住绳索,迅速攀上崖顶。三人汇合,不敢停留,借着风雪的掩护,朝着终点方向发足狂奔。
当他们终于冲过终点线,将两面浸满汗水与雪水的旗帜交到裁判手中时,象征比赛结束的哨声凄厉地响起。时限,刚刚好。
冷志军三人几乎虚脱,相互搀扶着才没有倒下。林志明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口喘气,脸上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乌娜吉靠在一棵树上,脸色苍白如纸,腰间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冷志军也是浑身湿透,疲惫欲死,但眼神依然明亮。
最终的成绩毫无悬念。冷志军、乌娜吉、林志明代表的公社队,以夺取两面敌方旗帜的绝对优势,荣获本次全县狩猎大赛的冠军!
颁奖台上,当领导将那份沉甸甸的冠军奖励——一面更大的锦旗和更厚实的奖金信封交到冷志军手中时,台下响起了前所未有的、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是送给实力,更是送给在绝境中展现出的勇气、智慧和那份赢得光明正大的体育精神!
颁奖仪式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孟和带着他的队员走了过来。这位鄂伦春壮汉走到冷志军面前,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了粗糙有力的大手。
冷志军微微一愣,随即也伸出了手。两只代表着不同狩猎文化、却同样布满老茧和力量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握手的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彼此的尊重和认可都灌注进去。
“你,是真正的巴特尔(英雄)!”孟和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眼神真诚,“你的枪法,你的脑子,都好!比那些只会靠好枪的人,强一百倍!”
冷志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回握:“你也是真正的猎人!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对得起猎人的名号!”
孟和重重拍了拍冷志军的肩膀,发出爽朗的笑声:“好!说得好!以后,来我们鄂伦春的仙人柱做客!喝最烈的酒,打最凶的熊!我等你!” 他又看向乌娜吉,点了点头,“姑娘,你也不错,箭法像我们鄂伦春的神射手!”
乌娜吉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微微颔首回礼。
这时,其他几支表现优秀的队伍,包括那支获得第三名的公社代表队,也都围拢过来。大家经过几天激烈的角逐,此刻抛开名次,反而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有人提议,趁着这次机会,几个志同道合的猎手不如相约,赛后一起交流技艺,甚至可以考虑一起参加即将到来的“红榔头市”(人参交易采挖季),结伴进山,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积极响应。冷志军看着眼前这些性格迥异却都对山林怀着深厚情感的猎手,心中感慨。比赛有输赢,但猎人间的情谊和对自然的敬畏,却能超越这些,将大家联结在一起。
回程的卡车上,虽然身体极度疲惫,但冷志军、乌娜吉和林志明的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冠军的荣耀固然令人欣喜,但更让他们珍惜的,是这份用实力和品格赢得的尊重,以及新结下的深厚友谊。
卡车颠簸着,驶离了承载了汗水、智慧和情谊的北山。冷志军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雪景,摸着怀中那份厚厚的奖金,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笔钱,除了给家里添置东西,或许还可以买些好的伤药,给乌娜吉,也给还在县里养伤的李炮头和赵小辫。猎途漫漫,独行快,众行远。这个道理,他比任何时候都体会得更深。而远处,鄂伦春部落的仙人柱和充满神秘气息的红榔头市,似乎也在向他发出召唤,预示着一段全新的山林旅程,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