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黑暗里,那张浮在血面上的脸依旧笑着。
陈九黎没再看它。他把闻人烬轻轻放平,顺手将铜铃塞进她掌心,又抬眼望向空中那道旗袍女子的魂影。她站在半空,像一缕被风托住的烟,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久久不动。
“你救了她一次。”陈九黎开口,声音沙哑,“现在该说点实话了。”
女子缓缓转头,眼神从温柔变得沉重。“你们以为王半仙是守墓人后裔,是自愿赴死的义士?”她轻笑一声,笑意却没到眼里,“他是被逼的。从年轻时盗坟那一夜起,他的命就不属于自己了。”
沈照靠在墙边,手指还搭在骨剑柄上。她没说话,但通幽骨突然震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谁在背后操控他?”她问。
“闻人家的初代家主。”女子答得干脆,“那个亲手缔造七杀锁魂阵的人。他没死,只是把自己的魂魄分了一缕,藏进了地脉深处,借着历代子孙的血脉供养续命。王半仙不过是条被牵着走的狗,替他看着阵眼,清理闯入者。”
陈九黎眉头一跳:“所以刚才那具尸壳里的邪物……也不是本体?”
“只是个分身,用来试探你们能不能破局。”女子摇头,“真正的核心,一直藏在更隐蔽的地方——就在你左眼里。”
空气猛地一紧。
陈九黎下意识抬手按住左眼。金纹还在发烫,不像之前的灼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瞳膜呼吸。
“你说我眼睛里封着一个死人?”他冷笑,“这说法比酒馆里听来的鬼故事还离谱。”
“你不信也得信。”女子盯着他,“当年布阵时,需要一个活体容器来锚定阴阳交汇点。他们选中了一个无辜之人,割开他的眼皮,硬生生把初代家主的一缕残魂塞进去。那人后来死了,可眼睛没腐烂,反而成了阵法的眼睛。”
沈照忽然站直了身子。
“等等。”她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你说‘割开眼皮’……那是用什么工具做的?”
“据说是把银针,淬过黑驴血,带着除煞之力。”女子回忆着,“操作的人是个外姓匠人,身份低微,没人记得名字。但他在最后一刻反水,毁了仪式三分之一的流程,导致阵法始终无法彻底闭合。”
沈照的手慢慢滑到了自己腰侧的骨剑。
剑脊上,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几乎看不见。她每次擦拭都会多看一眼,总觉得那不是磨损,而是某种标记。
她没再多问,转身走到地上那道裂缝前,单膝跪下,抽出骨剑,毫不犹豫地插进石缝深处。
“你在干什么!”陈九黎喝了一声。
“查源头。”她说,“如果真有残魂寄生,地脉里一定留着痕迹。通幽骨能引魂归位,也能逼它现形。”
话音落下,整片地面开始轻微震动。裂缝中泛起幽蓝微光,像是地下水被点燃了似的。那光芒顺着骨剑往上爬,直到触及沈照掌心。
她咬牙忍住刺痛,指尖青筋暴起。
片刻后,一幅巨大的符阵虚影缓缓升起,悬浮在秘室中央。线条古老扭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而在阵图最核心的位置,赫然写着三个篆体大字——**闻人恪**。
正是初代家主之名。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名字下方画着一只竖立的眼睛,瞳孔处刻着一道金纹,与陈九黎左眼完全一致。
“操。”陈九黎低骂一句,甩了甩头,“所以我不是在追查真相,是在帮别人找身体零件?”
“不止是你。”沈照忽然抬头,声音微颤,“你看那阵图边缘……还有两个标记。”
众人顺她所指望去。
符阵外围,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小圈,一个圈内画着骨针,另一个圈里是一枚铜钱铃铛。
“一个是仵作用的验尸工具。”沈照喃喃,“一个是赶尸匠的信物……这两个符号,为什么会出现在百年古阵里?”
没人回答。
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就像原本各自独立的命运线,突然被人拽到一起,拧成了一股绳。
陈九黎盯着那幅图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摸向腰间的古剑。
剑身冰冷,但他握上去时,竟觉得有种熟悉的暖意。
“我师父当年为什么要收我?”他自言自语,“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最后那晚,她宁可让我逃也不肯说出真相?”
沈照闭着眼,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也许她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她说,“不是作为徒弟,而是作为钥匙。”
“那我呢?”闻人烬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还没睁眼,整个人仍躺在地上,但嘴唇在动,语气清醒得不像昏迷者。
“我妈是守鼎人,我爸是商人,我逃出来是因为不想当祭品……可为什么我会认识你们?为什么我的血能激活法器?为什么那个老道士临死前说我‘终于回来了’?”
她顿了顿,嗓音低了几分:“我不是偶然撞进来的吧?我是被什么东西拉过来的。”
空气凝滞了。
三个人,三种身份,三条看似无关的人生轨迹,此刻却被一张符阵牢牢钉在一起。他们不是盟友,不是巧合,更像是同一场轮回中的不同碎片,被某种力量强行拼凑到了此刻。
陈九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修过伞,杀过鬼,接过委托,也扶起过醉倒在街角的老乞丐。它们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该是什么阵法的零件。
可现实摆在眼前。
他的眼睛里藏着敌人,她的骨剑连着前世,他的铃铛绑着宿命。他们每个人都在对抗邪恶,却可能本身就是邪恶的一部分。
“我不信命。”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杂音。
“我这辈子干过不少混账事,骗过香火钱,偷过庙里的桃木剑去换酒,还拿伞尖敲过城隍爷的膝盖。但我做这些,是因为我想做,不是因为有人在我脑子里写了剧本。”
他抬头看向那道母魂:“你说初代家主藏在我眼里?行啊。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老子不拆台,也不认账。你想借我的眼看世界,就得先问问我的刀同不同意。”
沈照嘴角微微扬起。
哪怕看不见,她也能感受到身边这个人身上燃起的火。不是愤怒,也不是逞强,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坚持:**我活着,所以我存在;我选择,所以我是我**。
她拔出骨剑,轻轻在地上划了一道。
“通幽骨不仅能引魂,还能照心。”她说,“刚才那阵图里,除了名字和符号,你还漏看了一样东西。”
“什么?”
“时间。”她指向符阵中心,“这个阵不是百年前建的。它最早的痕迹,至少能追溯到三百年前。而且每隔七十年就会重启一次,每次重启,都会吸收一批新的灵魂作为养料。”
陈九黎眯起眼:“你是说……我们不是第一轮?”
“我们可能是第七轮,第八轮,甚至更多。”沈照声音平静,“每一次,都有人试图破阵,有人牺牲,有人觉醒。然后一切重来。记忆被抹去,身份被重置,只有执念留下来,在下一世继续挣扎。”
闻人烬的手指动了动。
她仍闭着眼,但嘴唇再次翕动:“妈妈……那个人……是不是也见过我上一世?”
母魂微微一震。
她没否认,只是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脸颊,却又停在半空。魂体已经开始变淡,像是风吹散的雾。
“有些事……我不该说。”她低声,“说了会害了你们。”
“那就别说。”陈九黎打断她,“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挖过去,是改未来。你告诉我们敌人在哪,剩下的交给我们。”
女子看着他,许久,终于点头。
“只要你们还能反抗,就说明阵法没完全成功。”她轻声道,“记住,真正的破绽不在外面,而在你们彼此之间是否还能相信。”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开始消散。
最后一瞬,她望向三人,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道微光,融入空气中。
秘室恢复寂静。
双鼎中的黑血仍在波动,人脸依旧微笑,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无知。
沈照盘膝坐下,将骨剑重新插入地面。她没再试图探查阵图,而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倾听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陈九黎站在原地,左手仍按着左眼。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肩头的布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闻人烬躺在地上,手里攥着铜铃,呼吸平稳,但眉心皱着,像是梦里也不安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忽然,沈照睁开眼。
“不对。”她声音很轻,却让陈九黎立刻警觉起来。
“什么不对?”
“刚才那阵图……”她盯着地面裂缝,“它动了。”
“什么意思?”
“符阵的走向变了。”她伸手点了点空中虚影残留的位置,“原本金纹对应的是阵眼,但现在……它的连接点偏移了。不再是你的左眼,而是……”
她转头看向陈九黎腰间那把古剑。
剑柄上的纹路,正隐隐泛出一丝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