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沈言闩好房门,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那张简陋的硬板床上。
窗外,北境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白日里议事堂的喧嚣,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
初时的兴奋与成就感渐渐沉淀下来,一种疑虑,却如同暗流般悄然涌上心头。
他翻了个身,面向冰冷的墙壁,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劲……
按理说,今日之事,进展得太过顺利了。
他一个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的“新人”,仅凭一番言论,竟然就让统御北境数十万军民的靖远侯如此信任,将关乎整个北境生死存亡的重大战略决策权,几乎全权交付于他?
这不符合常理。
沈言的思维如同精密仪器般开始回溯、分析。
在他的认知里,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即便主官采纳了某位幕僚的策略,其后的执行流程也应当是:
由提出者细化方案,然后集体审议、补充、完善,评估风险,权衡利弊,最终由最高统帅拍板定案,再分派给各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去具体执行。
这是一个成熟组织应有的决策和执行流程,旨在集思广益,降低风险,平衡各方利益。
可今日,靖远侯的做法却截然不同。
他直接跳过了“集体审议”和“风险评估”的环节,在肯定了他的策略后,便当场授权他“细化方略,分头执行”。
甚至赋予了“军法处置”的军中大权。
这等于将他沈言,一个刚刚踏入权力核心边缘的年轻人,瞬间推到了执行总负责人的位置上,凌驾于孙德海、赵孟这些老牌实权人物之上。
这太反常了。
沈言猛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靖远侯赵擎川,执掌北境多年,绝非昏聩之主。
他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被自己的“奇谋”所折服,爱才心切到了不顾体制、不顾风险的地步?
沈言缓缓摇头。
他不信。
在权力场中,尤其是军国大事上,纯粹的“欣赏”往往是最靠不住的理由。
靖远侯此举,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安排。
他是在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
一个念头闪过。
让他这个“外人”来主导如此敏感且高风险的行动,一旦成功,功劳自然是靖远侯慧眼识珠、指挥若定;
可一旦失败,或者过程中出现任何纰漏,他沈言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可以轻易推出来承担所有责任,而不会伤及靖远侯自身的威信和北境原有的权力结构。
或者……他是在借我之手,来打破北境军中现有的某种平衡?
另一个可能性浮现。
孙德海、赵孟等人,盘踞北境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或许已让靖远侯感到掣肘。
利用自己这个毫无背景、锐气正盛的新人,来推行一项暗中抵触的计划,既能达到战略目的,又能借机观察、甚至敲打那些老部下?
再或者……靖远侯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关于自己的来历?
他此举,是否也是一种试探?
无数个念头在沈言脑中碰撞、交织,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信息太少了,他对靖远侯的真实意图以及对北境高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了解得还远远不够。
“想不明白……”
沈言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床板。
这种无法掌控全局被无形之手推动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这比他前世在战略分析室推演宏观局势要复杂和危险得多,因为这里充满了活生生的人心和莫测的权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眼下局势已定,他已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退无可退。
过多的猜疑只会自乱阵脚。
“也罢。”
沈言重新躺下,目光恢复平静。
“既然暂时想不通,那就先做好眼前的事。将‘潜影’计划完美执行下去,用实实在在的成果来站稳脚跟。只有在展现出不可替代的价值后,才有可能窥见棋盘的全貌,甚至……从棋子变为棋手。”
他将这份深深的疑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眼下,他需要集中所有的精力,去应对接下来的行动。
夜,更深了。
孙德海一回到自己的府邸,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一脚踹翻了厅中的梨木矮几,杯盘茶盏碎了一地。
他脸色狰狞,低吼道:
“黄口小儿!欺人太甚!他沈言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的破落户,仗着几分小聪明,竟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指指点点!”
亲兵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上前。
孙德海喘着粗气,在厅内来回踱步,越想越气:
“老子在军中拼杀十几年,流了多少血汗?他沈言干了什么?修了几件破烂,撞大运识破了个埋伏,就一步登天!侯爷也是老糊涂了,竟如此偏袒!”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军法处置’?好!好得很!沈言,你最好别犯在老子手里!否则……哼!”
他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在“协助”的过程中,给沈言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或者等待他犯错,再狠狠踩上一脚。
相较于孙德海的暴怒,长史赵孟回到自己清雅却略显冷清的院落时,表面依旧平静。
他挥退下人,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桌面,眼神阴郁。
他提起笔,在一张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沈”字,又重重划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嫉妒和危机感。
“沈言……沈言……”
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甘与忌惮。
“区区竖子,竟能得侯爷如此信重,将这般机要之事全权托付……这行军书记官之位,本官运作了许久,眼看就要到手,却被他横插一杠!”
他想起沈言在议事堂上那份从容自信,以及驳回自己意见时的果断,心中更是烦躁。
“此子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绝非善类。若任由他坐大,假以时日,这侯府之中,哪里还有我赵孟的立足之地?”
他必须想办法遏制沈言的势头。
明着对抗侯爷的命令不行,但暗中使绊子、拖延掣肘、或者……等待他犯错,却是可以的。
赵孟的目光落在窗外枯枝上,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要让沈言知道,这镇北关的水,深着呢,不是光有侯爷赏识就能畅行无阻的。
接下来的几日,镇北关表面依旧如常,但暗地里,一股紧张而高效的力量开始运转起来。
沈言并未因靖远侯赋予的权柄而得意忘形,反而愈发谨慎。
他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值房内,夜以继日地伏案疾书。
一份份详尽的计划细则、人员选拔标准、训练项目、联络密码、应急预案从他笔下流出,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甚至考虑到了各种极端情况和突发变故。
这份超越时代的周密,让偶尔前来汇报进展或领取指令的将领们都暗自心惊。
遴选“潜影”队员的工作由孙德海“协助”进行。
孙德海心中憋着火,却也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过分怠慢,只是选拔标准极其严苛,近乎刁难,试图拖延进度。
然而,沈言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给出的选拔标准本就极高,孙德海的“加码”反而在某种程度上确保了最终入选者的质量。
地图绘制和后勤准备工作也在同步推进。
李崇山等人见识了沈言的能力,加上侯爷的明确支持,配合起来倒也顺畅。
赵孟负责的后勤部分,虽然效率不高,却也按部就班,未出大的纰漏,只是偶尔会在物资调配的细节上提出一些“符合规矩”却略显繁琐的意见,被沈言以“特事特办,侯爷特许”为由一一驳回。
沈言很清楚,自己现在就像在走钢丝。
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来证明靖远侯的选择没错,同时又不能过于锋芒毕露,激起孙德海、赵孟等人强烈的反弹。
王崇接到了镇北关传来的密令,要求他配合一项代号“潜影”的绝密行动,提供必要的边境情报和可能的接应支持。
虽然密令中未提及沈言,但王崇从行动的风格和某些细节要求上,隐隐嗅到了沈言的影子。
他既感欣慰,又不禁为沈言捏了把汗。
如此重任,机遇与风险并存。
同时,对“玄鹞”的监控仍在继续,但那棵老槐树下始终风平浪静。
一份关于沈言被擢升、主持“潜影”计划的密报,再次通过隐秘渠道,传到了那间幽暗的密室。
背对入口的身影听完汇报,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喜怒:“雏鹰……开始试着扇动翅膀了。‘潜影’?倒是个有趣的名字。继续观察,看他如何驾驭这场风暴。记住,非到生死关头,不得干预。”
“是,主人。”
黑衣人恭敬领命,悄然消失。
苏清月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不日即将以宣慰使的身份北上。
北境之行,除了朝廷使命,探寻沈言的下落,找到他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是否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可就……。
各方势力,各种心思,都因沈言这条“潜影”计划的启动,而更加活跃起来。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北境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