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在昌南镇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他每日穿行于坯房和窑场之间,闻着瓷土与烟火混合的独特气息,看着泥土在匠人的手中一点点幻化成形,在烈火中经历涅盘重生。他依旧笨手笨脚,依旧会因为好奇而闹出笑话,依旧会用现代人的思维去“指点江山”,却被工匠们当成不懂事的孩子。但他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缓慢、专注、追求极致的工匠精神悄然浸润,变得沉静而踏实。
这一日,是邢哥耗费了数月心血准备的一件作品开窑的日子。那是一件体型硕大、造型极其复杂的青白瓷刻花大瓮——高约一米,口径约五十厘米,腹部圆润饱满,底部圈足小巧玲珑。为了这件大瓮,邢哥从选料开始就亲力亲为,他走遍了附近的山,挑选最优质的高岭土和瓷石;练泥时,他亲自捶打了上千次,确保泥料细腻均匀;拉坯时,他采用分段拉制再拼接的方法,每一段都反复打磨,确保器形规整;利坯时,他更是耗费了数天时间,用特制的利坯刀仔细修刮,让坯体的厚薄均匀得像纸张一样;刻花时,他运用深刀浅刻的技法,在坯体上雕刻出繁复的缠枝莲纹,花瓣层次分明,叶脉清晰可见,仿佛能闻到莲花的清香;上釉时,他采用吹釉的方法,让釉料均匀地覆盖在坯体表面,薄如蝉翼,却又光滑通透。
整个制作过程,邢哥都倾注了自己毕生所学与全部心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在制作这件大瓮时,更是变得格外专注,每天天不亮就来到窑场,直到深夜才离开,连吃饭都在工棚里解决。就连对马骥向来爱答不理的他,这几日眉宇间也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他知道,这件大瓮的烧制难度极大,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
窑火熄灭后,又经过了三天三夜的冷却,终于到了开窑的日子。这天清晨,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昌南镇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窑场里挤满了人,不仅有窑工和工匠,还有闻讯赶来的窑主、商人和镇上的居民——大家都想亲眼见证邢哥这件心血之作的诞生。马骥也早早地来到了窑场,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心里既期待又紧张。
当窑门被小心翼翼地拆开,第一缕光线照进幽暗的窑室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窑工们拿着手电筒,走进窑内,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大瓮抬了出来。当大瓮完整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整个窑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雨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春雨初歇,天光微亮,那件大瓮静静地立在湿润的空气中。它的胎骨坚致细密,薄如蛋壳处能透光,将里面的稻草映衬得若隐若现;厚实处则显得沉稳厚重,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的感觉。釉色是那种最上乘的青白,如冰似玉,清澈通透,像雨后的湖面,微风一吹,波光粼粼。釉层下的刻花清晰可见,缠枝莲纹相互缠绕,花瓣饱满,叶脉舒展,仿佛在水中轻轻摇曳,意境悠远。整体的器形、刻工、釉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一种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极致和谐。它不仅仅是一件器物,更像是一件凝聚了天地灵气与匠人神魂的艺术杰作,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
在这一刻,马骥胸口的挂坠仿佛与这件完美瓷器产生了最深层次的共鸣!它之前所吸收的所有能量——泥土的沉静灵气、窑火的狂暴能量、水韵的和谐之力、釉色的自然奥秘、青花的异域风情、无数工匠(尤其是邢哥)那极致专注与坚持的“匠心”、开窑时的转化与成就、甚至是对残缺的惋惜、对自然的敬畏……所有这些纯粹而强大的能量,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饱和与融合!
挂坠没有发出刺眼的光芒,而是泛起了如同上好瓷器釉面一般温润内敛、却又在深处光华流转的奇异光晕。那光晕如同月下清辉,柔和而皎洁;又似雨后初晴的天光,纯净而明亮。它轻轻地将马骥笼罩,让马骥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力量,仿佛自己与这件完美的大瓮、与整个昌南镇、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都融为了一体。
马骥看着发光的挂坠,又看看那件完美无瑕的大瓮,一时间竟有些傻傻分不清哪个更美。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摸那件大瓮,感受那冰肌玉骨般的质感,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怕自己这双“手残”的手会玷污了这份完美,会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谐。
一直沉默如石的邢哥,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作品,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件完美的大瓮与他无关。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马骥身上那奇异而温和的光晕时,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与了然——他或许不明白这光晕是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能量,那是一种与他追求的极致技艺隐隐相通的存在,是对他毕生心血的最好肯定。
马骥知道,时候到了。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座浸润在烟雨中的瓷都——远处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与雨雾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朦胧的画卷;近处的窑场里,工匠们正在忙碌地工作,拉坯的“嗡嗡”声、利坯的“沙沙”声、画坯的“刷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动人的乐章;流淌的溪水推动着水碓,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像是在为他送别。
这里没有汴京的喧嚣繁华,没有盛唐的狂放豪迈,有的只是泥土、火焰、汗水与时间,以及那份将平凡化为神奇的、沉静而伟大的匠心。马骥的心中充满了不舍,却又带着一丝释然——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将伴随他一生。
在窑火的余温、瓷器的光华、工匠的汗水与希望,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极致的“匠心”能量交织成的静谧而强大的氛围中,马骥的身影伴随着那温润如玉的光晕,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如同融入雨雾一般,消失不见。
原地,只留下那件完美的青白瓷大瓮散发着幽幽光泽,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瓷土与火气的异样波动。
他胸口的挂坠也随他一同离去。只是在那原本的竹林水墨、运河金波、盛唐七彩、宋瓷开片纹路之旁,悄然增添了一道新的纹路——那纹路如同冰裂纹般细密交错,又似雨点釉般凝聚深邃,记录着这段与泥土和火焰相伴的匠心岁月,见证着一个现代人对古代工匠精神的致敬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