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混合着伤口溃烂的灼痛和内脏破裂的闷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持续地扎刺着林锋残存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冰河底层的沉木，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脱黑暗的努力，都被更沉重的铅块无情拖拽回去。
朦胧中，身体在颠簸。不是躺在静止的泥地上，而是在移动！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剧痛冲击。冰冷、粘稠、带着浓重血腥和尸臭味的泥浆，不断灌入他的口鼻耳道，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他想挣扎，想嘶吼，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只有那沉重的颠簸感，和耳边持续不断的、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还在被拖拽着，离开那片被死亡彻底笼罩的炼狱。
“嗬…嗬…二狗哥…撑住…快…快到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嘶哑到几乎破音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钻进林锋混沌的意识。是赵小栓！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被强行点燃的执拗。
林锋涣散的意识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汇：撑住…快到了…
到哪里？安全吗？
他无法思考。身体的剧痛和冰冷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吞噬着他最后的气力。每一次颠簸带来的震动，都像重锤砸在脆弱的胸腔，喉头涌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感觉自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在寒风中飘摇，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颠簸终于停止了。
林锋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粗暴地放了下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眼前阵阵发黑，一口腥甜再次涌上喉咙，却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救…救命…医护兵！救救他！救救二狗哥！” 赵小栓那带着哭腔、嘶哑到极致的尖叫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刺破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林锋的耳中。
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惊恐和一种麻木的忙碌。
“让开！快让开！”
“担架！担架呢？！”
“这边！这边还有伤员！”
“妈的…又抬回来一个…还有气吗？”
林锋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但眼前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淹没了他的意识。他感觉自己被几双粗糙的大手抬起，放在一个相对平稳但冰冷坚硬的平面上（担架？）。移动再次开始，但比赵小栓的拖拽平稳了许多。
“…这小子…谁啊？伤这么重…”
“…好像是…王胡子班上的…叫林二狗？”
“…林二狗？就那个…炸了鬼子鸡脖子（重机枪）的新兵蛋子？”
“…可不就是他！豁！看着都快不行了…命真硬！”
“…听说…跟王胡子他们…拼死了好几个鬼子斥候…王胡子好像…没了…”
“…李石头呢？石头哥没回来？”
“…不知道…没看见…怕是…悬了…”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钻进林锋的耳朵里。“林二狗”…“炸了鸡脖子”…“拼死斥候”…“王胡子没了”…“李石头悬了”…这些破碎的词汇，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他混乱的意识里，激起阵阵带着血腥味的涟漪。
王大锤…牺牲了？李石头…下落不明？
一股冰冷的刺痛感，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瞬间攫住了林锋的心脏！比身体的伤痛更加尖锐！他想嘶吼，想挣扎，但身体依旧如同死物，无法动弹分毫，只有眼角似乎有冰凉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浆。
担架停了下来。
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劣质酒精？）、血腥味、伤口溃烂的恶臭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痛苦的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军医粗暴的呵斥声、器械碰撞的金属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哀歌。
林锋感觉自己被抬上了一张冰冷坚硬、沾满血污和不明液体的木板（手术台？）。一只粗糙、沾着血污的手用力地按压着他肋下的剧痛处。
“嘶——！” 巨大的痛苦让林锋猛地弓起身体，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哼！意识因为这剧痛而短暂地清晰了一瞬！
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依旧模糊晃动，如同蒙着血色的毛玻璃。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他看到一张满是汗水、胡子拉碴、写满了疲惫和麻木的脸凑在眼前。是个穿着同样破烂军装、但外面罩着一条早已被血染成暗红色的肮脏围裙的军医。他手里拿着一把闪烁着寒光、沾着可疑污迹的剪刀。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军医的声音沙哑而粗暴，对着旁边一个同样疲惫的士兵吼道。他手里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林锋左臂被弹片撕裂、早已被血污和泥浆糊住的破烂袖管剪去！
“不…别…” 林锋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抗拒，但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他看到剪刀逼近，看到军医那麻木而冷漠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在这个缺医少药、消毒简陋如同屠宰场的地方，这样处理他的伤口…感染几乎是必然的！在这个时代，感染等同于死亡！
他想挣扎，但身体被旁边那个士兵死死按住！右腿刺刀伤的剧痛让他浑身痉挛！
“噗嗤！”
剪刀剪开了黏连在伤口上的布料！一股混合着脓血的暗红色液体瞬间涌了出来！伤口边缘的皮肉肿胀发白，甚至能看到深处嵌着的弹片碎片在油灯下闪烁着金属的冷光！
“嘶…” 军医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妈的…烂了…还有铁片子…”
他没有任何消毒措施（清水都没有），直接用一把同样沾着污迹的镊子，粗暴地探进伤口深处，试图去夹那枚弹片！
“呃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骨髓！林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地弹动起来！按住他的士兵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占据！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断裂、崩解！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活生生地撕裂！
就在这时！
“住手！” 一个低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猛地响起！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混乱嘈杂的救护所里！
一只粗壮、沾满硝烟和泥浆的大手猛地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军医那正要继续施暴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军医痛哼一声，镊子差点脱手！
林锋涣散的视线艰难地聚焦。透过模糊的泪水和汗水，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来人同样穿着破烂的灰蓝色军装，但身材异常魁梧高大，如同一座铁塔。国字脸，浓眉如墨，一双虎目此刻正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死死瞪着那个军医。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劈，充满了久经沙场的刚硬和威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挎着的枪套，里面是一支枪身烤蓝保存完好的大号驳壳枪（毛瑟c96），以及肩膀上那代表军官身份、沾染着血污的肩章——是个连长！至少是连长！
“你想弄死他吗？！” 魁梧军官的声音如同闷雷，震得整个救护所都安静了一瞬！他一把夺过军医手里的镊子，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没看到伤口已经烂了？！这样硬抠？！嫌他死得不够快？！”
军医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吓得脸色发白，嗫嚅着：“长官…我…我…没药…只能…”
“没药就用火烧！” 魁梧军官粗暴地打断他，眼神如刀般扫过林锋那惨不忍睹的伤口，眉头拧成了疙瘩，“去找火！找酒！最烈的烧刀子！快！” 他对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士兵吼道。
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魁梧军官这才转过头，那如同猛虎般的目光落在林锋惨白如纸、被剧痛折磨得扭曲的脸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带着疑惑，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重视？
“你就是林二狗？” 魁梧军官的声音低沉下来，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林锋的耳中，“那个炸了鬼子鸡脖子（重机枪）、跟王胡子他们拼死了鬼子斥候的林二狗？”
林锋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根本无法思考，只能艰难地、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魁梧军官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他上下打量着林锋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左臂深可见骨、已经感染肿胀的弹片伤，大腿被刺刀贯穿、同样开始溃烂的伤口，还有那高高肿起、呈现可怕青紫色的肋下瘀伤…每看一处，他脸上的肌肉就绷紧一分。
“好小子！” 魁梧军官猛地一拍大腿（动作牵动了林锋的担架，让他疼得又是一阵抽搐），声音里充满了粗犷的赞许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叹，“一个人炸了鬼子的重机枪！带着伤还能跟王胡子他们拼掉几个斥候！硬是撑到被拖回来！是条硬汉！真他娘的够种！”
他的声音洪亮，瞬间传遍了整个嘈杂的救护所！所有的目光，无论是伤兵的，医护的，还是其他军官的，都瞬间聚焦到了林锋身上！震惊、敬佩、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敬畏！
“林二狗？他就是林二狗？”
“炸了鬼子鸡脖子那个？”
“听说他们班…就剩他和那个拖他回来的小崽子了…”
“王胡子…李石头他们…都…”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林锋这个名字（或者说林二狗），如同一个传奇，瞬间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救护所里传播开来！一个原本怯懦的新兵蛋子，在绝境中如同战神般崛起，炸毁重机枪，血战斥候，身负重伤奇迹生还…这故事本身就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长官…火…酒…” 刚才跑出去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头（简易火炉里拆的？）和一小瓶浑浊刺鼻的劣质烧酒。
魁梧军官一把抓过酒瓶，拔掉塞子，一股浓烈呛人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看着林锋左臂那狰狞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小子！忍着点！想活命就得受这茬罪！” 魁梧军官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示意士兵死死按住林锋。
林锋看着那烧红的烙铁头和刺鼻的烧酒，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他想挣扎，想逃离这比刺刀捅穿更可怕的酷刑！但身体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呃…不…”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哀求。
魁梧军官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猛地将烧酒泼在林锋左臂的伤口上！
“呃啊——！！！”
酒精接触腐烂伤口的瞬间，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无法形容的剧痛让林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冲破云霄的惨嚎！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疯狂地弹动、抽搐！按住他的士兵几乎被掀翻！
这惨绝人寰的嚎叫，让整个救护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伤兵都停止了呻吟，惊恐地看着这边。
魁梧军官咬紧牙关，脸上肌肉因为用力而扭曲。他无视林锋的惨嚎，无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在酒精刺激下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恐怖景象，猛地将烧得通红的烙铁头，狠狠地按在了伤口深处那嵌着弹片的位置！
“滋啦——！！！”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焦糊声伴随着更加浓烈的白烟和恶臭猛地腾起！
“啊——！！！”
林锋的惨嚎瞬间达到了顶点！又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挺，眼球瞬间充血暴突，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声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瘫倒在担架上，彻底昏死过去。只有那被烙铁灼烧的伤口处，皮肉焦黑卷曲，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鲜血和脓液瞬间被高温烧灼封闭。
魁梧军官看着昏死过去的林锋，又看了看那被强行封闭的伤口，额头上也布满了冷汗。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滚烫的烙铁扔到一边，对旁边同样吓傻了的军医吼道：“愣着干什么？！给他包扎！用最干净的布！还有腿上的伤！也给我处理干净点！”
他转过身，虎目扫视着寂静的救护所，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他娘的给老子听着！这小子！林二狗！是条汉子！是咱们173团的种！都给老子好好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他的吼声在救护所里回荡。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昏迷不醒、如同血人般的林锋身上。震惊、敬佩、同情、还有一丝…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力量的…敬畏。
“林二狗”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染血的烙印，带着传奇的色彩和惨烈的伤痛，深深地刻在了173团的记忆里。
而昏迷中的林锋，对此一无所知。他沉沦在无边黑暗和极致痛苦的深渊里，只有身体偶尔不受控制的轻微抽搐，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躯体里，那名为“狼牙”的火焰，尚未完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