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水网的窒息与杀机,踏上相对坚实的土地,“狼牙小队”的五人并未感到丝毫轻松。相反,一股更沉重、更粘稠的压抑感,如同江南清晨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他们藏身的小土丘后,就是一片被水网切割的平原。远处,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轮廓在薄雾中显现。青灰色的瓦顶,低矮的土墙,几条狭窄的街道。这本应是充满烟火气的江南水乡,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和恐惧之中。一面刺眼的膏药旗,高高悬挂在镇口一座稍显气派的祠堂(或伪镇公所)屋顶,如同一个巨大的脓疮。
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淤泥的气息。偶尔能听到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或是孩童压抑的啼哭,随即又被大人惊慌地捂住。镇口,两个穿着黄绿色伪军制服、抱着老套筒的哨兵,正懒洋洋地靠在沙袋工事后,眼神麻木而警惕地扫视着稀稀拉拉进出镇子的行人。行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低着头,脚步匆匆,眼神躲闪,不敢与哨兵对视,更不敢与陌生人交流。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恐惧,弥漫在空气中。
这就是沦陷区!日伪统治下的真实景象!远比林锋从“林二狗”记忆碎片中感知到的、或者想象中更加黑暗和压抑。
“连长…这就是…”水生看着眼前的景象,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袱。他家乡虽然也苦,但从未见过这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绝望的地方。
“嗯。”林锋的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镇子及周边环境。炮楼的阴影、伪军的哨卡、镇上那面刺眼的旗帜,都如同冰冷的锁链,锁住了这片土地。他摸了摸贴在胸口内袋的那个小玻璃瓶,又感受了一下左臂伤口在湿衣包裹下的闷痛,深吸一口气。
“要在这里立足,找到线索,光靠躲在山里不行。必须进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林锋做出决定,“但五个人一起目标太大。化整为零!”
他迅速分配任务:
林锋: 化装成进城贩卖山货的猎户(利用缴获的伪军刺刀和几只路上套到的野兔、山鼠)。他熟悉当地口音(融合了林二狗记忆),负责进入镇子核心区域,观察日伪据点、市集、人流,尝试接触黑市或情报贩子。
山猫: 负责外围侦察。摸清镇子周围的炮楼位置、巡逻路线、换岗时间,以及可能的撤退路径。他身形灵活,擅长潜行。
秀才: 化装成落魄的账房先生(利用他读书人的气质和缴获的破旧算盘)。负责在镇口茶馆、粥铺等底层人员聚集地,收集零散信息(物价、流言、日伪动向)。
大牛和水生: 留在镇外隐蔽点(一处废弃的砖窑),看守最重要的装备(机枪、大部分弹药、干粮、药品)和那艘破船。大牛负责警戒,水生负责看管物资并准备接应。
“记住!”林锋语气凝重,目光扫过山猫和秀才,“我们是鱼,要混进这片浑水里!多看,多听,少说!绝不惹事!眼神要低,脚步要沉,要像这里的人一样麻木、畏缩!遇到盘查,证件能用就用(伪军的通行证),不行就装傻充愣,或者给点小钱(缴获的伪币、铜板)!安全第一!日落前,无论有没有收获,必须回到这里汇合!”
“明白!”山猫和秀才肃然点头。
林锋将几只野物用草绳捆好,背在身后。又在脸上、手上抹了些泥灰,让皮肤显得粗糙黝黑。他脱下相对整齐的破军裤,换上一条更破烂的土布裤子,腰里别着伪军刺刀,彻底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为生计奔波的穷苦猎户形象。
山猫则如同融入了背景,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镇子外围的沟渠和树丛中。
秀才整理了一下本就破旧的长衫(缴获伪军衣服改制),推了推“眼镜”,努力挺直却又刻意佝偻的腰背,脸上挤出几分愁苦和书呆子气,慢悠悠地向镇口茶馆走去。
林锋深吸一口气,压低了破旧的草帽帽檐,背着他的“山货”,迈着沉重而略显蹒跚的步伐,汇入了进入镇子的稀疏人流。
镇口,伪军哨兵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来。林锋的心提了一下,但脚步未停,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肩膀缩起,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卑微不起眼。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哨兵用枪托拦了一下,声音带着不耐烦。
“老…老总…”林锋用带着浓重湘赣交界口音的土话,唯唯诺诺地回答,“进…进镇子…卖点山货…换点盐巴…” 他指了指背后几只瘦小的野兔和山鼠。
哨兵的目光在林锋脸上和背后的“山货”上扫了扫,显然兴趣不大。“妈的,就这点东西?晦气!”他骂骂咧咧地挥挥手,“滚进去!别他妈瞎看!”
林锋连忙点头哈腰:“是是…谢老总…” 他加快脚步,低着头,迅速穿过哨卡,真正踏入了沦陷区的核心。
镇内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街道坑洼不平,污水横流。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开着的也门可罗雀,货架上空空如也,只有些劣质的日货(肥皂、火柴、布头)摆在显眼处,贴着刺眼的日文标签和“配给”字样。墙上刷着“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标语,但浆糊未干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被涂抹掉的、模糊不清的旧标语痕迹。
行人稀少,个个面有菜色,行色匆匆。偶尔有穿着绸衫、梳着油头、一脸谄媚的汉奸,陪着趾高气扬、挎着王八盒子的日军军曹或浪人走过,行人纷纷如避蛇蝎般躲闪到路边,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林锋走到一个相对热闹些的露天小市集(更像是黑市的雏形)。这里聚集了一些偷偷摸摸交易的人。有人用几枚铜板换一小把糙米;有人用一只老母鸡换一小块脏兮兮的盐巴;还有人蹲在角落,面前摆着几件破旧的衣物或几块生锈的铁器,眼神警惕而麻木。
林锋找了个角落蹲下,将几只野物放在面前。他低着头,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个声音。
“听说了吗?城里的米价又涨了…配给的那点霉米,够谁吃啊…”
“嘘!小声点!让‘黑狗子’(伪警察)听见…”
“昨天西头老李家…唉,就因为在路上没给太君鞠躬,被抓去修炮楼了…怕是回不来了…”
“听说…北边山里…还有人在打鬼子?”
“找死啊!这话也敢说!让76号的听见,全家都得完蛋!”
“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压抑的抱怨、恐惧的交谈、绝望的叹息…汇集成一股无声的洪流,冲击着林锋的耳膜。他看到了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学生服的青年,在角落里偷偷散发几张油印的、字迹模糊的小纸片,随即像受惊的兔子般消失在人群里。他看到了几个眼神锐利、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在市集边缘看似随意地走动,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扫视着人群——那是便衣特务!
林锋的心沉到了谷底。这里的黑暗和恐怖,远超他的想象。日伪的统治如同铁幕,不仅锁住了人的身体,更碾碎了人的精神。而他要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寻找那微弱的抵抗之火,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稍微体面些、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踱步到林锋的“摊位”前,蹲了下来,拿起一只野兔掂量了一下。
“兄弟,面生啊?新来的猎户?”男人压低声音,眼睛却瞟着林锋的脸和腰间那把伪军刺刀。
林锋心中一凛,知道考验来了。他必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能泛起一丝不该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