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穿过封锁线后,并未停歇,而是继续向着东北方向昼夜兼程。地势逐渐有了变化,平原被更多起伏的丘陵和沟壑取代,天空似乎也显得更高远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硝烟和焦土气息,虽然很微弱,却让林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越往前走,这种熟悉感越发强烈。
残破的村落,被炮火熏黑的断壁残垣,荒芜的田野上偶尔可见锈蚀的弹壳和破碎的军装残片,甚至还有零星散布的、早已被野草覆盖的旧战壕和简易掩体的轮廓。
这里的土地,仿佛每一寸都曾被鲜血浸透,被战火反复犁过。
队伍里一些从其他战场调来的老战士也察觉到了异样,神色变得肃穆。一位来自晋察冀的老兵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叹了口气:“这地界儿,刚消停没多久啊……”
林锋没有说话,但他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越收越紧。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伴随着左臂旧伤那熟悉的、钻心的刺痛,再次袭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目光死死盯住右前方一片相对平缓的、长满了枯黄蒿草的山坡。
那片山坡……
记忆的闸门如同被洪水冲垮,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硝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泥土和碎石像雨点一样砸落在头盔上!身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一个满脸稚气、却嘶哑着嗓子吼叫的新兵,被重机枪子弹拦腰打断……那是赵小栓!
一个沉默的身影总是护在他的侧翼,用精准的枪法一次次替他解围,最后却扑在他身上,挡住了飞来的手榴弹破片,温热的血喷溅了他一脸……那是李石头!
还有……还有那个声音嘶哑,总是骂骂咧咧,却会把最后一口炒面塞给伤兵,最后抱着炸药包冲向日军坦克的络腮胡班长……王大锤!
“呃……”林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左臂,那里的伤疤灼热得发烫,仿佛又一次被子弹撕裂。
“连长?你怎么了?”水生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异常,连忙扶住他,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林锋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气血压下去,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惨烈的幻象驱散。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片山坡移开。
他想起来了。或者说,是这具身体原主“林二狗”深埋的记忆,在此刻被相同的场景彻底激活了。
这里,就是湘西会战后期,他们那个团被打散前,最后坚守的那片无名高地!他(林二狗)就是在这里身负重伤,濒死昏迷,然后……迎来了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故地重游。
物是人非。
曾经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北风刮过荒草的呜咽。曾经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散去了,只留下泥土和腐草的萧索气息。曾经挤满了士兵和死亡的战壕,如今只剩下浅浅的痕迹,即将被时光彻底抹平。
他的班长,他的战友,那些鲜活而年轻的生命,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化为了这片土地上沉默的尘土。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林锋的心头。有悲伤,有怀念,有对战争残酷的深刻憎恶,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迷茫。他仿佛站在时间的断层上,一边是“林二狗”惨烈的过去,一边是自己必须面对的、充满未知的未来。
“连长,你看……”水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声音低沉了下去。
林锋沉默了很久很久。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那些浅浅的战壕痕迹,仿佛无声的祭奠。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朝着那片山坡,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动作沉重而缓慢,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重量。
身后的队员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纷纷自发地停下脚步,摘下帽子,默默地注视着那片无言的山坡,气氛庄严肃穆。
礼毕。林锋放下手臂,眼中的迷茫和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毅、更加深沉的光芒。
故地仍在,但路,已是新的征途。
那些牺牲的战友未能看到的和平与光明,需要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去继续奋斗,去亲手实现。这片土地承载的悲伤和牺牲,不是终点,而是他们必须前行的动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年轻而带着困惑和敬意的面孔,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走吧。”
“前面的路还长。”
他没有解释什么,但所有人都从他那一眼中,读懂了更多的决心。
队伍再次开拔,沉默地绕过了那片浸满鲜血的山坡,向着北方,继续前进。脚下的路,连接着惨烈的过去,也通向必须由他们亲手开创的未来。
故地渐行渐远,新途已在脚下。林锋的步伐,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