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与危机并存,如同微光与黑暗交织,构成了曙光营每日的基调。
鹰妖凌翼所警示的那块“破碎门扉”状的碎片,最终并未直接撞击而来。它只是在距离他们这片陆地碎片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漂过,像一头沉默而古老的幽灵巨兽。其表面粗糙,布满坑洼,材质非石非金,散发着与林烬右眼同源却更加磅礴、更加死寂的归墟气息。它所过之处,连那冰冷的微光都似乎被吸摄得摇曳不定,营地里所有生灵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寒意。
好在它并未停留,渐渐融入了远方的黑暗,只留下难以磨灭的压迫感。
外部威胁暂时解除,但内部因光蕈之种带来的隐忧和生存资源的绝对匮乏,却迅速发酵,演化成了尖锐的矛盾。
矛盾首先爆发在分配上。
光蕈的产量即便在苏萤的努力和众人的“滋养”下,依旧少得可怜。每天能收集到的总量,大约只够装满一个脸盆底。由撼山将指定、苏萤和明心道人共同监督进行分配,优先顺序很明确:伤重者、年幼者、维持警戒和防御的必要人员,最后才是其他健壮的幸存者。
这本身无可厚非。但在具体执行中,问题出现了。
幸存者中,妖族数量略多于人族。而伤者中,妖族因肉身强悍,在之前的灾难中存活下来的比例相对高一些,且许多妖族伤兵是裂天猿王的旧部,撼山将在情感上自然会有所倾斜。而人族修士肉身相对脆弱,存活下来的多是修为稍高或运气极好者,伤情相对轻,但数量少。
这就导致在分配时,妖族伤员分到的份额,总体上似乎比人族伤员要多那么一点点。虽然差距微乎其微,可能只是几根菌丝的差别,但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这一点点差别被无限放大。
“凭什么那牛妖的亲卫每天能多分一撮?他的伤明明没有李师兄重!”一个人族年轻修士忍不住对明心道人抱怨,声音压抑着愤怒。他口中的李师兄,是一位断了臂膀、气息奄奄的道士。
明心道人眉头紧锁,呵斥道:“休得胡言!撼山将军处事公允,苏萤姑娘也在监督,岂容你置喙?眼下能活命已是万幸,莫要斤斤计较!”
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心中也有一杆秤。他隐约觉得,撼山将并非有意偏袒,但在实际操作中,那些熟悉的妖族面孔确实更容易得到他下意识的关照。这种细微的差别,人族敏感,妖族粗犷,未必能察觉,却足以在人族修士心中种下不满的种子。
另一重矛盾则在于“贡献”。
撼山将认为,出力气加固围墙、负责警戒巡逻是重中之重,这些活大多由还能动弹的妖族承担了。因此,在执行“培育”光蕈时,他默许了负责这些任务的妖族可以稍微“偷懒”,减少在试验区“输送”生机的次数和时间。
而人族修士这边,明心道人则要求弟子们更加“无私奉献”,几乎一有空闲就待在试验区旁,努力引导那微薄的元气散逸。他们觉得,自己在“生产”环节付出了更多,但在分配时却并未得到相应的回报,反而那些“偷懒”的妖族凭借伤势和亲近关系拿到了更多。
不公感在沉默中滋生、蔓延。
终于,在一次傍晚分配时,冲突爆发了。
负责分发光蕈的是一位兔妖少女,她按照名单,将一份略多些的光蕈递给了一位腹部有着可怕创口的熊妖——他是撼山将的老部下。排在后面的一位人族修士,他的师弟在前一天的巡逻中不慎被黑暗中的寒气冻伤了肺腑,咳嗽不止,分到的份额却明显少了一线。
那修士看着兔妖手中递向熊妖的那一小撮明显更饱满的光蕈,又看了看自己瓦罐里那稀稀拉拉的几根,多日来的压抑、恐惧和不公感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猛地伸手,打翻了兔妖手中的石片!
“够了!”他嘶声怒吼,眼睛赤红,“你们这些妖孽!就知道偏袒自己人!我们日夜不停滋养那菌子,换来的是什么?是你们贪得无厌的侵占!”
石片落地,那点珍贵的光蕈洒落在尘土中。
兔妖吓得惊叫一声,后退几步。那熊妖勃然大怒,挣扎着想站起来:“混账人族!你说什么!”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人族修士们默默围拢过来,眼神复杂,沉默中带着认同。妖族战士们也放下手中的活,面色不善地靠近。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比周围的黑暗更加冰冷窒息。
“怎么回事!”撼山将的低吼传来,他大步流星地赶到,伤腿让他动作有些踉跄,但威势不减。明心道人也匆匆赶来。
那修士指着地上的光蕈,浑身发抖:“将军!您看看!同样是伤号,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等尽心尽力,为何所得反而最少?莫非这曙光营,只容得下妖族,我人族合该饿死不成?”
撼山将看了一眼地上的光蕈,又看了看那愤怒的修士和周围人族的表情,再看向自己那愤愤不平的熊妖部下,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脸色铁青,牛眼扫过双方:“放屁!老子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分配都是按规矩来!熊罴他伤势重,多分一点怎么了?你们…”
“伤势重?”另一个修士忍不住冷笑接口,“我师弟伤及肺腑,日夜咳血,分到的尚不及他一半!这又是何道理?”
“就是!你们妖族出力多?围墙是谁帮着设计的?法阵残余纹路是谁在试图修复?滋养光蕈,又是谁耗费心神最多?”人族修士们积压的怨气找到了出口,纷纷出声。
妖族这边也不甘示弱:“呸!没有我们巡警戒备,你们早被黑暗里的东西拖走了!” “修那破墙有什么用?真来了怪物挡得住吗?” “滋养光蕈?那是苏萤姑娘的本事,跟你们有甚关系!”
争吵迅速升级,从抱怨分配不公,迅速翻起了旧账,牵扯出人妖两族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宿怨偏见。在这绝望的环境下,这点火星轻易点燃了压抑的情绪。
撼山将试图呵斥,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激烈的争吵中。甚至有冲动的妖族和人族已经推搡起来。
眼看就要演变成械斗!
“都给我住手!”
一声蕴含着痛苦与决绝的尖啸响起,压过了所有嘈杂。
是苏萤。她站在双方中间,脸色苍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手中举着一片宽大的骨片,骨片上放着今天她自己所分得的那一份光蕈——少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吵!继续吵!”她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却异常尖锐,“把这点救命的东西都打翻!然后呢?一起饿死?让黑暗看我们的笑话?”
她猛地将骨片上的光蕈分成两半,一半塞给旁边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妖,另一半递给那位咳嗽不止的人族修士。
“我的份!都给你们!够了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如果不够,是不是要逼死我娘?逼死撼山将军?或者干脆把林烬也分着吃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即将失控的众人头上。
看着那少女将自己微薄的口粮分出,看着她那混合着绝望、愤怒和坚韧的眼神,争吵声瞬间平息了。羞愧感浮上许多人的心头。
撼山将趁机暴喝一声,妖力虽枯竭,但气势犹在:“谁再敢动手,老子先把他扔出光罩外!都他妈想活就别添乱!”
明心道人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诸位道友,稍安勿躁。苏萤姑娘所言极是,内讧唯有死路一条。分配细则或有疏漏,我等再议便是,切不可自毁长城。”
一场冲突暂时被压了下去,但裂痕已然产生。 distrust(不信任)和怨气如同病毒,潜伏了下来,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机。
人群悻悻散去,但一种压抑的沉默笼罩了营地。
撼山将烦躁地捶了一下墙壁,碎石簌簌落下。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打架不行,但如何公平分配,如何调解矛盾,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明心道人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将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语虽有偏颇,但眼下人心惶惶,些许不公便易酿成大祸。这分配之权,或需再细斟酌。”
撼山将哼了一声,没说话,但眼神表示他听进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寡言、原本是仙盟炼器堂弟子的年轻修士,忽然怯生生地开口:“将军…道长…或许…或许我们不该只盯着光蕈…”
两人看向他。
那修士指了指营地一角堆放的那些从坠毁浮空舟残骸和这片碎片上搜集来的废弃材料——一些扭曲的金属、失去光泽的晶石、焦黑的木头、甚至还有几块疑似来自那“破碎门扉”碎片的奇异石头。
“弟子…弟子刚才试图整理这些材料时,似乎…似乎触动了徐清风徐宗主残留的某块数据碎片…”他说的有些犹豫,“那碎片闪现了一下,显示了一些…奇怪的图谱和公式…好像…好像是关于如何利用这些废料,炼制一种…能吸收转化微光能量的简易装置?”
撼山将和明心道人都是一愣。
徐清风?那个以神魂数据化试图对抗魔帝的仙盟宗主?他竟然还有数据碎片残留?而且记录的是…炼器法门?
“吸收转化微光?”明心道人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类似光蕈?但…是法器?”
那修士点头:“数据残缺不全,非常模糊…但似乎指向一种低效率的转化,或许…或许能用来制作一些简单的工具?或者…储存一点能量?”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像是在黑暗中划过的另一道微光。
如果真能炼制出利用微光的法器,哪怕再简陋,也意味着他们多了一条路,或许能减少对光蕈的完全依赖,从而缓解分配矛盾?甚至…可能找到其他用途?
撼山将眼睛一亮:“能搞出来?”
年轻修士为难道:“弟子才疏学浅,数据又残缺…需要时间尝试,还需要人手帮忙…而且,可能需要消耗一些材料,甚至…可能需要一点点元气来尝试激活…”
尝试,就意味着可能失败,可能浪费宝贵的资源。
明心道人沉吟片刻,看向撼山将:“将军,此事或可一试。即便不成,也能让一些人有事可做,免得再生事端。若成…或许是一线新机。”
撼山将大手一挥:“准了!需要谁,你自己挑!需要什么材料,只要不是动那堵墙和吃的,随你用!搞出来,老子给你记头功!”
新的尝试就此展开。以那炼器堂弟子为首,几个对人族炼器、符文略有了解的人族修士和两个对此感兴趣的妖族,开始围着那堆废弃物和那闪烁不定的数据碎片忙碌起来。
他们敲敲打打,拼接组合,偶尔尝试注入微弱的元气,时而爆发小小的争论。
这暂时吸引了部分注意力,冲淡了之前的紧张气氛。
然而,苏萤看着那堆被消耗的材料,看着那偶尔因为元气注入失败而炸裂的碎屑,眉头微蹙。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耗?消耗着本就不多的物资,消耗着人们本就珍贵的元气。
光蕈消耗微光,炼器消耗物资元气。
他们仿佛在拆东墙补西墙,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而远处,凌翼站在围墙上,锐利的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无尽的黑暗。他知道,内部的争吵或许暂时平息,但外部的危险,从未离开。那块漂远的门扉碎片,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
生存的博弈,在微光之下,变得更加复杂难测。旧日的恩怨与新的困境交织,考验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