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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西偏院那口活棺椁里锈蚀了四年。

对于高墙外的世界,四年或许意味着春樱再次烂漫,秋桐复又披金。但对于曾经的西偏院,以及那个被从其中拖出的少年而言,四年是碾碎在深宫巨轮之下、混杂着血泪与尘埃的模糊印记。

四年前那个铅灰色的下午,宜阳公主的禁足令解除,她站在重新洞开的宫门前,目光急切而忧虑地投向西方那模糊的屋角。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理清心头那团混杂着担忧、愧疚与一丝懵懂责任的乱麻,甚至没来得及真正踏出第一步,皇后的懿旨便紧随而至。

旨意简洁而冰冷,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大致意思是:冲撞皇子、引发事端的罪奴沈玠,既已苟全性命,便不宜再滞留永宁殿附近,以免再生事端、污了公主清听。即日起,调往北五所杂役处听用。

北五所。那是宫中最低等杂役、粗使太监和犯错宫人聚集劳作的地方,充斥着永无止境的脏活、累活,以及最刻薄的管役。与其说是调派,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流放和磨折,意在让他彻底湮没在宫廷最阴暗的底层。

六岁的宜阳,即便被保护得再好,也隐约知晓那不是个好去处。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母后那温和面容下的冰冷意志,以及这宫廷规则的坚硬无情。她想争辩,想求情,但彼时刚解除禁足的她,在皇后隐含威压的注视下,在那句“宜阳,你该懂事了,皇家体面不容再失”的告诫中,最终只是倔强地抿紧了唇,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愤怒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确实“懂事”了。她开始被繁重的课业包围。太傅的经史子集,女官的礼仪规范,琴棋书画的修习……日程被填充得密不透风。皇后似乎有意用这些占据她所有的心神,让她无暇他顾。她不能再像儿时那般偷偷溜去西偏院,甚至连打探消息都变得异常困难。永宁殿的宫人似乎都收到了严厉的警告,对她的任何旁敲侧击都讳莫如深,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就用恭敬却疏离的态度将话题引开。

但她毕竟是宜阳公主,那个骨子里藏着固执和韧劲的女孩。明的不行,便来暗的。她小心翼翼地,动用起了仅有的一点属于自己的力量——一个因家世没落而在宫中备受冷眼、却因一次被无意照顾的公主保有几分真心的伴读侍女,以及一个年迈体衰、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却因阅历深厚而知晓许多隐秘渠道的老太监。

通过他们曲折而谨慎的打探,零碎的消息偶尔会像风中残叶般,悄悄飘到她的耳边。

最初的一年,消息总是坏的。北五所的活计非人,沈玠重伤初愈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挑水、劈柴、清洗恭桶、搬运废料……他做得慢,便时常挨打受骂,饭食也常被克扣。病过好几场,有一次高烧几天不退,几乎死了,却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听说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沉默得像块石头,无论多苦多累,都咬着牙不吭一声,只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空洞得吓人。

每听到一次这样的消息,宜阳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会在无人处偷偷红了眼眶,对自己生出怨怼。是她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却又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另一个炼狱吗?她那句“不准死”,到底是对他的救赎,还是更残忍的折磨?她想办法让老太监偷偷换成不起眼的铜钱或药材,再设法辗转递出去,只盼能稍稍改善他的处境,哪怕只是一碗稠一点的粥,一副治疗风寒的草药。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能真正落到他手里,她只是固执地做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内心的重压。

后来的两年,消息渐渐少了。似乎是他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或者说,管役们发现无论怎么磋磨,这具残破的身体居然都能诡异地支楞着不断气,也就渐渐失了兴趣,只当他是个还能干点杂活的隐形人。又或者,是皇后那边的盯梢随着时间流逝而略有松懈。传来的只言片语里,只剩下“还活着”、“在老实地干活”这样模糊的信息。

“还活着”。这三个字,成了宜阳这四年里关于沈玠的唯一念想。它像一颗被深埋进冻土的种子,不见天日,不知生死,却始终顽固地存在着。她课业精进,礼仪越发端庄,在父皇母后面前扮演着逐渐褪去稚气、温顺乖巧的公主角色,但心底那个角落,始终为西偏院里那个遍体鳞伤、眼神倔强的少年保留着。那份记忆混合着血腥、糖果的甜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揪心,随着她年龄渐长,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沉淀得更加复杂。它不再仅仅是孩童式的同情,更掺杂了一种朦胧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责任感和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什么的欲望。

四年时间,也让宜阳逐渐看清了更多宫廷的暗面。皇兄们隐隐的较量,母后看似平和下的威严,宫人们拜高踩低的常态……她依然被保护着,但敏锐的天性让她开始洞察这层华丽锦袍下的虱子。她明白了,没有权力和力量的“善意”,是多么脆弱和无力。这让她更加渴望真正拥有能“保护”想保护之物的能力。

终于,在她十岁生辰过后不久,一次向皇后请安时,她状似无意地提起:“母后,儿臣宫中伺候的人手虽够,但总觉得少些机灵。想起以前……西偏院那个叫沈玠的,虽犯了错,但听说在北五所磨了四年性子,也该知道规矩了。不如调他回来,在儿臣殿外做些粗使洒扫,也好让他日日看着永宁殿的规矩,时时警醒自身。”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时兴起,挑个熟悉的旧人。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紧。

皇后放下茶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难辨,似乎在衡量什么。四年时间,足以让一个“罪奴”失去所有关注,或许也觉得一个废人放在眼皮底下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更或许是想看看女儿到底想做什么。最终,她淡淡颔首:“既然你开了口,便依你吧。只是要严加管束,若再生事,绝不轻饶。”

“谢母后恩典。”宜阳垂下眼睫,恭敬行礼,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又夹杂着紧张的光芒。

命令很快下达。

于是,便有了此刻。

沈玠跟着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太监,慢慢地走在通往永宁殿正殿的宫道上。四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五所那片充斥着污秽、汗臭和绝望气息的方寸之地。阳光透过高大的宫墙,洒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感到一阵眩晕。

这光太亮了,也太干净了。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仍带着北五所特有晦暗气味的旧衣,与他指甲缝里怎么洗也洗不净的污垢,与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的卑贱与污浊,格格不入。

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并非地面硌脚,而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要将他压垮、碾碎。永宁殿的殿宇逐渐清晰,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威严而华丽的光芒,殿阁巍峨,廊柱朱红,一切都透着高高在上的皇家气派,令他窒息。

他能感觉到领路小太监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甚至不愿与他并肩,快走几步在前,仿佛怕被他身上的“晦气”沾染。沿途遇到的宫人,目光或好奇或冷漠或轻蔑地扫过他,像看一件奇怪的物品。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自尊的话。(“浊物……污秽……怎配踏足此地……这里的风,都比北五所的干净……”)

他死死低着头,恨不能将整个身体缩起来,缩小到无人可见。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呼出的气息会玷污了这洁净的空气。腰臀以下,那些早已愈合的旧伤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因为行走,而是因为这巨大的、无所适从的惶恐和自惭形秽。

终于,到了永宁殿偏殿外。领路太监尖声通报后,示意他进去,自己则嫌恶地退到了一边,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肮脏的任务。

殿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熏香,与他习惯了四年的霉味和恶臭截然不同。地面光可鉴人,陈设精致典雅,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尊贵与洁净。

沈玠的脚步在门槛外顿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迟疑。他看着自己那双沾着尘泥的破旧布鞋,不敢踏上去,仿佛那光洁的地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和威严,却依旧能听出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清亮,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殿下的声音。四年未见,声音褪去了些许稚嫩,但那份独特的语调,刻在他记忆深处。

这声音像一道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猛地一颤,几乎是踉跄着跨过了门槛,然后立刻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额头死死抵着地砖,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皮肤,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耻辱。

他伏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宽大的旧衣空荡荡地套在他瘦削至极的骨架上,更显得他渺小可怜。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穿。

“奴婢叩见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宜阳坐在上首的绣墩上,看着伏在殿中央的那个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四年了。这就是四年后的沈玠吗?

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像是一副勉强披着人皮的骨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身衣服破旧得不像样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更添了几分凄惶。他跪伏在那里的姿态,是彻彻底底的、毫无保留的卑微,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驯服,比记忆中的沈玠更加自卑。

殿内沉寂无声,只有熏香袅袅升腾。

宜阳吸了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有力些,带着公主应有的仪态:“你……你好些了么?”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些不妥。好?怎么可能好?她看到他的身体似乎抖得更厉害了些。

她顿了顿,换了个指令:“抬头,让本宫瞧瞧。”

地上的人影猛地一僵,非但没有抬头,反而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嵌进地砖里去。然后,一个极其嘶哑、尖细,又因为恐惧和紧张而破碎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异常刺耳难听:

“奴……奴婢……万死……污秽之躯……不敢……不敢仰视天颜……求……求殿下恕罪……”

这声音……宜阳的心猛地一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时,还是带来了一阵尖锐的酸楚。这不再是少年的声音,而是宫里最低等太监特有的、被剥夺了某种珍贵东西后的嗓音。每一个扭曲的音节都在诉说着他曾经历的可怕遭遇。

(沈玠内心:怪物……这声音……殿下一定觉得恶心……该死……真该死……)

久跪的姿势牵动了腰臀间陈年的鞭伤,传来一阵阵酸胀的闷痛。喉咙也因为发声而干涩刺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含着砂砾。但他丝毫不敢动弹,只盼着地面能裂开一条缝将他吞噬。

宜阳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所有预先想好的、略带公主威仪的问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满的心酸和无力。她注意到他低伏时,后颈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上面似乎还有隐约的旧疤。

她沉默的时间越长,殿下的沉默于沈玠而言便是凌迟。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殿下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看到他这副尊容,听到这恶心声音,觉得厌恶了?是不是下一刻就要下令将他拖回北五所,或者更糟的地方?(“走吧……快让我走吧……别让奴婢的污秽……脏了殿下的眼……玷污了这地方……”)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恐惧压垮时,宜阳的声音再次响起,褪去了一些刻意维持的威严,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听起来甚至有些干涩:“起来回话吧。赐座。”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机灵地搬来一个矮凳,放在沈玠旁边。

沈玠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猛地一颤,非但没起,反而叩头如捣蒜,声音愈发尖利破碎:“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只配跪着回话!求殿下收回成命!”

让他坐在殿下面前?与殿下平起平坐?哪怕是矮凳?这念头本身就像是最恐怖的亵渎,让他肝胆俱裂。他怎配?他只配跪伏在泥地里,仰视她的鞋履。

宜阳的指尖微微掐入了掌心。她看着他抗拒惊恐到极点的反应,明白了一些东西。四年的折磨,早已将他的脊梁和尊严彻底打断、碾碎,甚至将他面对她时的那点微末的、属于过去的熟悉感也磨灭了,只剩下根深蒂固的、对自身极度卑贱的认知和恐惧。

她不再勉强,只是心底那抹酸涩更重了。她将目光稍稍移开,不再直接施加压力给他,放缓了声音道:“那便随你。本宫调你回来,是因你在北五所四年,想必也知错了。以后就在永宁殿当差,做些殿外庭院的洒扫事宜,须得恪尽职守,谨守本分,不可再有任何行差踏错,可知晓?”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给他一个留在她势力范围内的理由。

沈玠听到“洒扫庭院”,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松动了一丝缝隙。至少不是立刻被拖走。他重重叩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殿下……殿下……”他想说“恩德”,又觉得这词从自己嘴里说出都是玷污,最终只是哽咽着,重复道:“奴婢谢恩!”

“嗯。”宜阳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到殿外似乎有其他宫人的身影晃过,交头接耳。她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她不能表现得太过多关注或怜悯。

她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公主的疏离:“既如此,便退下吧。自会有人带你安置。”

“是……是……”沈玠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偏殿。直到重新站在殿外的阳光下,他依旧感觉浑身冰冷,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殿内,宜阳看着他那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了起来,指尖微微发白。

殿外,几个远远观望的小太监互相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永宁殿,似乎因为这个新来的、异常卑微沉默的洒扫太监,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深宫泥泞,攀附求生之路,方才在他脚下,展露出它冰冷残酷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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