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早就黑透了，只有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在水面投下模糊的光晕。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被彻底盖了过去，浓浓的奶香混着鸡汤温吞吞的香气，成了绝对的主调。
楚星窈侧躺着，睡得很沉。身体像是陷进了棉花堆里，沉甸甸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脸半埋在枕头里，露出的半边脸颊没什么血色，眼下两团青黑像是用墨描上去的。挨着她臂弯的小家伙也睡得呼呼的，小拳头松松地搭在脸边上，偶尔小嘴吧嗒一下，睡得那叫一个安稳。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母子俩交错的、又轻又匀的呼吸声。
禹星野没睡。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像站岗的兵。椅子旁边地上，摊开着那本婴儿提篮的厚说明书，翻了一大半。他手里捏着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搜索框里全是“新生儿黄疸值”、“母乳喂养频率”、“产后伤口护理注意事项”这些字眼。他看得极认真，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屏幕的光在他眼底跳跃，像在分析一份最高密级的作战简报。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手机屏幕暗了又被他按亮，反复几次。病房里只有他偶尔划动屏幕的细微声响。
突然——
“唔……” 一声短促的、压抑的闷哼从楚星窈紧咬的唇缝里挤出来。她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蛰了一下，从深沉的睡眠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几乎是瞬间就蜷缩起来，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上方，手指用力地揪紧了病号服的布料，指节都泛了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住了挨着她的宝宝。
“怎么了？”禹星野的反应快得像条件反射。手机被他“啪”地一下扣在旁边的床头柜上，人已经一步跨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带着一股急切的风。他单膝跪在床沿，冰凉的手指带着仓惶，急切地覆上楚星窈紧捂胸口的手背，触手一片湿冷的汗意和……滚烫的温度？
楚星窈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像被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压住，又沉又硬，尖锐的胀痛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连带着后背都跟着抽痛起来。她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胸……好痛……像……石头……”
禹星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看着她痛苦蜷缩的样子，看着她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和额角大颗滚落的汗珠，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看也没看，直接冲向墙上的呼叫铃，手指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砸了下去！
急促的呼叫铃声尖锐地划破了病房的宁静。
很快，值班护士推门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怎么了？”
“她疼！胸口！”禹星野的声音绷得像拉紧的钢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着蜷缩在床上的楚星窈。
护士立刻上前查看。她经验丰富，只扫了一眼楚星窈痛苦的表情和捂胸的动作，再轻轻触诊了一下她滚烫、紧绷的胸口，心里就有了数。
“别紧张，是生理性涨奶。”护士的声音温和而笃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产后两三天很常见，说明奶水开始下来了，是好事。宝宝吸过之后就会缓解的。”她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帮楚星窈调整姿势，让她稍微坐起来一些。
好事？楚星窈疼得眼前发黑，听着护士的话，只觉得荒谬。这要把人骨头都碾碎的疼，怎么会是好事？她咬着下唇，努力对抗着那汹涌的痛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禹星野紧绷地站在一旁，眼神死死盯着护士的动作，看着护士熟练地解开楚星窈病号服的扣子，帮她把哭闹着找奶的小家伙重新调整到合适的哺乳姿势。小家伙一挨近，立刻像小兽般急切地拱了上去，含住，用力地吸吮起来。
楚星窈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吸吮带来的强烈刺激像电流一样瞬间贯穿了那两块“烙铁”，尖锐的疼痛让她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她闭着眼，牙关紧咬，额头的冷汗汇成大颗大颗地往下淌。
禹星野看着妻子疼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看着她苍白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闷痛得喘不过气。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只能像个无用的木桩，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那种被隔绝在痛苦之外的无力感，比任何刀锋都要锋利。
“忍一忍，忍一忍……”护士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用手掌根部，在楚星窈乳房硬块的外缘，顺着乳腺管的方向，力度适中地、一圈圈地打着旋揉按，“这样揉开，配合宝宝吸，会好得快些。”
揉按带来的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楚星窈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时间在剧烈的疼痛和压抑的呜咽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在宝宝持续的吸吮和护士专业的按摩下，那两块顽固的“石头”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尖锐的胀痛感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持续不断的酸痛取代。楚星窈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枕头里，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息，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小家伙吃饱了，终于松开了口，小脑袋一歪，心满意足地又睡了过去，小嘴还残留着奶渍。
护士仔细检查了一下，松了口气：“好多了，硬块消下去不少。后面还会涨，及时让宝宝吸，或者用吸奶器吸出来，千万别硬憋着。”她交代完注意事项，又看了一眼脸色依旧难看、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禹星野，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楚星窈疲惫至极的喘息声。她闭着眼，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下身的伤口、胸口的酸痛、被冷汗浸透的黏腻感……所有的疲惫和不适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禹星野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看着楚星窈虚脱的样子，看着她被汗水濡湿黏在脸颊上的发丝，看着她胸口因为刚才的揉按而微微泛红的皮肤，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堵在胸口。他沉默地走到洗手间，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
他回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动作放得极轻，床垫几乎没有下陷。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轻柔，用温热的毛巾，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拭楚星窈脸上、脖子上、还有锁骨附近黏腻的冷汗。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毛巾拂过她滚烫的皮肤，带走不适的黏腻，留下温热的熨帖。
楚星窈没有睁眼，只是在他温热的毛巾触碰到颈侧时，几不可察地轻轻喟叹了一声，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了一点点。
擦完汗，禹星野把毛巾放到一边。他看着楚星窈依旧紧闭的眉眼和苍白的唇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极其轻缓地、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用指腹的侧面，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放在被子外面的、冰凉的手背。
那触碰很轻，像羽毛拂过。
楚星窈的眼睫颤了颤，依旧没有睁开眼，但那只被他碰触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虚弱的力道，轻轻翻转过来，手心向上，然后，几根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勾住了他的食指。
就那么轻轻地勾着。
禹星野反手，立刻将那只冰凉纤细的手，整个地、牢牢地包裹进自己宽厚滚烫的掌心。力道有些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时间在无声的相握中流淌。
后半夜，楚星窈是被胸口熟悉的、沉甸甸的胀痛感再次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病房里依旧昏暗。宝宝在旁边的小提篮里睡得正香。胸口那两块“烙铁”似乎又卷土重来，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尖锐，但持续的酸胀感依旧让人烦躁难安。
她试着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到下身伤口的钝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宝宝或者自己挣扎着去拿吸奶器，床边的人影动了一下。
禹星野根本没睡熟。楚星窈细微的动静立刻惊醒了他。他坐起身，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却异常清醒：“又涨了？”
“嗯……”楚星窈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奈和疲惫，“还好……能忍。”
禹星野没说话，直接掀开被子下床。他走到墙角柜子边，拉开抽屉，精准地拿出了那个崭新的、包装还没拆干净的吸奶器盒子。他走到窗边的小桌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动作麻利地拆开包装。复杂的导管、奶瓶、不同尺寸的喇叭罩……一堆零件被他迅速而有序地摊开在桌面上。
他拿起说明书，就着那点微光，眉头习惯性地又拧成了“川”字，手指点着图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快速记忆组装步骤。只看了不到半分钟，他就放下说明书，拿起零件开始组装。动作算不上多流畅，甚至有点手忙脚乱地对付着那些细小的接口和卡扣，但效率很高。很快，一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在他手里组装完毕。
他拿着组装好的吸奶器走回床边，插上电源。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试试这个。”他把消毒好的喇叭罩递到楚星窈手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别硬撑。”
楚星窈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和不容拒绝的眼神，心里那点“忍忍就过去”的念头瞬间消散了。她接过冰凉的喇叭罩，在禹星野背过身去的短暂时间里，摸索着扣好，打开了开关。
机器开始工作。一种奇异的吸力传来，伴随着轻微的不适，但比起之前那种要命的胀痛，简直好太多了。她靠在床头，听着机器低沉的嗡鸣，看着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只留下一个沉默挺拔背影的男人，胸口那股酸胀感似乎真的被一点点吸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的踏实感。
吸奶器的声音停了。楚星窈拔掉接口，看着瓶底那层薄薄的、金黄色的初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禹星野这才转过身，走到床边，很自然地接过那个小小的奶瓶。他看了一眼瓶底，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墙角的恒温壶边，试了试水温，然后动作麻利地冲调起奶粉来。奶粉罐是之前就开好的，他舀奶粉、倒水、摇匀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经过多次练习后的沉稳。
他把冲好的奶瓶放到一边温着，又拿起床头柜上苏晴带来的那个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盛了一小碗，小心地撇掉浮油，端到楚星窈面前。
“喝点热的。”他把碗递过去，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踏实的暖意。
楚星窈接过温热的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身体的疲惫。她看着禹星野走到宝宝的小提篮边，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却极其小心地将那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抱了起来，然后拿起温好的奶瓶，将奶嘴试探性地凑到小家伙嘴边。
小家伙大概是被食物的气息吸引，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含住了奶嘴，本能地开始吮吸起来。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禹星野抱着宝宝，姿势有些僵硬，但手臂却稳得像磐石。他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的小东西，看着他小嘴用力吮吸的样子，看着他因为吞咽而微微起伏的小胸脯。昏暗中，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楚星窈捧着温热的鸡汤碗，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高大冷硬的男人，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抱着他们小小的儿子喂奶。看着宝宝在他怀里安稳地吮吸。空气里，奶粉的甜香和鸡汤的醇厚气息无声地交织在一起，混合着淡淡的奶腥气，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深夜病房的、奇异而温存的味道。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病房里，只有宝宝满足的吞咽声，和她小口啜饮鸡汤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