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东暖阁内,金猊吐瑞,椒壁生辉。
丽妃楚明玉慵懒地斜倚在铺着大红织金蟒纹锦褥的贵妃榻上,指尖套着的赤金点翠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榻沿,发出沉闷的轻响,眉眼间尽是不耐与无聊。
春杏跪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双手高高捧起一截靛蓝色的袖口布料,上面沾着几道深褐色的污渍,正唾沫横飞、添油加醋地描述着自己如何“深入虎穴”、“智取秘方”的惊险历程。
“……娘娘,您是没瞧见,那碗东西黑黢黢的,味儿冲得直顶脑门子!茯苓那丫头跟护眼珠子似的拦着,不是好东西她至于吗?奴婢拼着弄脏了衣裳,好不容易才……” 春杏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丽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示意贴身大宫女彩霞上前。
彩霞接过那截袖口,凑到鼻尖仔细嗅闻,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土腥气的清苦味道瞬间冲入鼻腔,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谨慎地回道:“回娘娘,这气味……确系苦参无疑。此物大苦大寒,药性峻猛,乃清热燥湿、杀虫止痒之猛药,寻常人饮用需慎之又慎,剂量稍过便易伤及脾胃。”
“苦参?” 丽妃原本恹恹的神色陡然一亮,猛地坐直了身子,护甲也不敲了,“就是那个传说中能把人五脏六腑里的火气都浇灭的玩意儿?”
她脑中立刻浮现出苏晚棠那副总是懒洋洋、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周身自带一股“凉气”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哼!本宫就说嘛!陛下怎么总往她那冷灶台跑,敢情是被这些个凉飕飕的汤水给魇住了!她能熬,本宫堂堂将门虎女,难道熬不得?”
她艳丽的脸上满是不服输的傲气,玉手一挥,“彩霞!去!照着这袖口上的味儿,给本宫熬一大海碗来!记住,要熬得浓浓的,越苦越好!本宫今晚就要尝尝这‘降火神汤’的滋味!喝下去,说不定明日陛下见了本宫这通身清爽的‘仙气儿’,也挪不动步了!”
她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帝王被她吸引的画面。
彩霞心中警铃大作,苦着脸劝道:“娘娘三思!苦参性寒猛烈,非实热重证不可轻用。娘娘虽身体康健,但骤然服用如此大寒之物,恐……”
“啰嗦!” 丽妃柳眉倒竖,不耐烦地打断,“本宫自幼习武,筋骨强健,气血旺盛,这点子寒凉算得了什么?顶多就当喝碗黄连水败败火!速去!再敢多言,小心你的皮!” 她语气凌厉,不容置喙。
彩霞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劝,只得拿着那截“宝贝”袖口,硬着头皮亲自去了太医院。
当值的太医听闻是丽妃娘娘指名要苦参,且特别强调要“浓”、“苦”,虽心中惊疑,暗自叫苦,但面对这位跋扈出了名的主子,哪敢说个“不”字?只得战战兢兢地拣选了上好的苦参根,双手奉上,口中还委婉地絮叨着“此物性猛,娘娘凤体金贵,一次至多三钱,文火慢煎……” 然而,彩霞满脑子都是丽妃那句“熬得浓浓的,越苦越好”,哪里听得进这些。
回到永寿宫小厨房,她对着几个烧火丫头厉声吩咐:“娘娘要喝苦参汤,按最浓最苦的方子熬!药放足!水少加!熬成一碗浓浓的墨汁儿!”
可怜的小宫女们哪懂药理,得了这死命令,生怕不够浓苦惹恼主子,抓了足有正常剂量五倍有余的苦参块,加了小半瓢水,在小炭炉上足足熬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得到一碗粘稠如墨、散发着恐怖苦腥气息的“药汁”,那颜色和气味,比春杏袖口上的残留更甚十倍。
华灯初上,丽妃看着彩霞捧上来的这碗黑漆漆、光看着就让人舌根发苦的“墨汁”,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怕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
她想象着自己饮下此汤后通体清凉、容光焕发,引得陛下侧目的情景,豪情顿生。捏住玲珑的琼鼻,屏住呼吸,端起那粗瓷大碗,仰起脖子,如同壮士断腕般,“咕咚咕咚”几大口,将那碗恐怖的药汁一饮而尽!
“呃——!” 药汁入喉,那极致的苦涩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舌头,直冲天灵盖!丽妃瞬间被苦得眼泪飙出,浑身汗毛倒竖,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起来。
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欲,一把夺过彩霞递来的蜂蜜水,连灌了好几大口,才勉强将那要命的苦味压下去,一张俏脸已是煞白。
起初半个时辰,风平浪静。
丽妃靠在软枕上,抚着胸口,暗自得意:“哼,本宫就说没事!那太医和苏晚棠都是些没用的软脚虾!这点苦寒算什……嗯?” 话未说完,腹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鸣!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绞痛猛地攫住了她的下腹!那感觉如同有冰冷的铁钩在肠子里狠狠搅动!
“哎哟——!” 丽妃痛呼一声,脸色骤变,猛地从榻上弹起,“快!快扶本宫起来!” 她捂着肚子,腰都直不起来,由彩霞和另一个宫女一左一右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踉踉跄跄地冲向屏风后的净房。
这一夜,永寿宫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华丽精致的东暖阁内,弥漫的不再是暖香,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气息。
丽妃成了净房的常驻客,来来回回,折腾不下十数趟!每一次都是腹痛如刀绞,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到了后半夜,她已是双腿打颤,虚汗淋漓,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架着胳膊,几乎是拖行般往返于床榻与净房之间。
那身价值不菲的云锦寝衣早已被冷汗和……污渍浸透,狼狈不堪。
“废物!一群废物!” 丽妃瘫软在榻上,脸色蜡黄,嘴唇发青,有气无力地咒骂着刚被紧急召来诊脉、开了温和止泻方子便逃也似退下的太医,“说什么‘寒邪直中太阴,脾胃大伤’……本宫……本宫能挽三石弓,还怕这点……哎哟我的娘!” 又是一阵剧烈的肠鸣和绞痛袭来,她痛苦地蜷缩成虾米,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彩霞等宫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递热水、换热巾子敷肚子、熏安神香……忙得脚不沾地,却收效甚微。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来哉……” 彩霞看着主子惨状,心疼又无奈,低声啜泣。
这哪里是降火求宠,分明是引火烧身,自讨苦吃!那位苏贵人熬的东西,看着平平无奇,内里怕是藏着能要人命的玄机!
丽妃又羞又怒又恨,腹中翻江倒海的绞痛和全身的虚脱无力感,让她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储秀宫西偏殿头上。
她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诅咒:“苏……苏晚棠!你……你好毒的心肠!本宫……本宫饶不了你……哎哟喂……快!快扶我……又来了!”
景仁宫再次陷入一片混乱与哀鸣之中。
丽妃娘娘雄心勃勃的“降火争宠”大计,最终以一场惊天动地、颜面尽失的“狂泻千里”惨烈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