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如同泥牛入海,探听红花石竹(夹竹桃)的消息尚未传回,那盒锁在紫檀柜深处的糖渍胭脂梅,却如同悬于梁上的利刃,时刻散发着阴冷的杀机,搅得苏晚棠心神难安。
销毁?御赐之物凭空消失,若帝问起,便是滔天大罪!留存?无异于在枕边豢养毒蛇,夜夜难寐!
必须尽快处置!且要处置得干净利落,更要……借力打力,化险为夷!
苏晚棠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缓缓移向景阳宫的方向。贤妃……这位终日青灯古佛、口诵慈悲的“大善人”,岂非正是验明“佛心”真伪的绝佳试金石?
翌日,雪霁天晴,寒风依旧刺骨。
苏晚棠换上一身更为素净的藕荷色素缎棉袍,外罩半旧青缎比甲,发间仅簪一支素银簪,带着茯苓,提着一个外观极其普通、毫无纹饰的榉木食盒,踏入了贤妃所居的景阳宫。
景阳宫正殿旁的暖阁内,檀香气息比别处更显浓郁沉厚。
贤妃身着烟灰色素绒绣银线莲纹常服,脂粉未施,乌发松松绾起,仅插一支白玉观音簪。
她端坐于铺着锦垫的紫檀禅椅上,手持一串油润光亮的极品小叶紫檀佛珠,双目微阖,口中低诵经文,眉宇间一派宝相庄严的悲悯与平和。
闻听宫人禀报,她缓缓睁眼,眸光澄澈温润,唇边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包容万象的浅笑:“苏贵人来了?快请坐。雪后路滑,难为你还想着过来。可是身子大安了?” 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柳。
“臣妾给贤妃娘娘请安。”苏晚棠依足礼数,深深福下,起身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托娘娘洪福,臣妾身子好多了。今日冒雪叨扰,实是……有一桩难处,心中惴惴不安,特来恳请娘娘指点迷津。”
“哦?妹妹但讲无妨。”贤妃示意宫女奉上热腾腾的红枣姜茶,姿态和蔼,如同宽厚的长者。
苏晚棠示意茯苓将手中那毫不起眼的榉木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她脸上浮现出几分“赧然”与“不安”,声音也低了几分:“回娘娘,昨日……陛下隆恩,赏了臣妾一盒江南新贡的‘蜜饯糖渍胭脂梅’,说是酸甜适口,可解冬日烦腻。臣妾感念天恩浩荡,本该欢喜供奉才是。只是……”
她适时地蹙起秀眉,露出愁容,“娘娘您也知晓,臣妾这身子骨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脾胃虚寒至极。家中延请的名医曾再三严嘱,忌食一切生冷甜腻、不易克化之物。尤其这蜜饯果脯,糖霜厚重,寒凉伤胃,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她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看向贤妃,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求助与一丝“怕犯错”的怯意:“臣妾望着这御赐珍品,心中实在惶恐难安!既不敢辜负了陛下一片拳拳心意,又怕……怕自己这蒲柳之躯不识抬举,若贸然用了,反倒伤了脾胃,病体缠绵,岂非更辜负圣恩?反倒成了不美之事。”
她言辞恳切,将一个谨小慎微、体弱多病、深恐处理不当御赐之物而获罪的小贵人形象,演得丝丝入扣。
贤妃脸上那悲悯的笑意丝毫未变,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眼底深处,一丝极快的审视与警惕,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转赠御赐之物?这苏氏……意欲何为?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简陋的食盒。
江南贡品胭脂梅?陛下亲赐?她景阳宫竟未得风声?此中必有蹊跷!
“妹妹此言差矣。”贤妃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古井无波,“陛下赐予你的心意,乃是天恩独厚。转赠他人,于礼不合,于情……更恐辜负圣心。况且,”
她微微垂眸,指尖拨过一颗紫檀佛珠,语气带着出尘的淡然,“本宫常年茹素清修,持戒精严,于这些甜腻凡俗之味,早已是心如止水,甚少沾染了。” 婉拒之辞,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苏晚棠立刻露出“果然被拒”的失望与“更加惶恐”的神色,甚至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是……是臣妾愚钝!思虑不周!娘娘乃佛前清净人,自是不该被这些俗物扰了修行。只……只是这梅子……”
她目光转向食盒,一脸为难,仿佛那里面装着千斤重担,“留在臣妾那清冷的西偏殿,也是明珠蒙尘。眼看这糖霜裹着,放久了失了水灵,走了味道,岂非更是暴殄天物?臣妾每每思及,便觉寝食难安,深恐有负圣恩!”
她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几乎是在“哀求”,“娘娘慈悲为怀,最是怜下!就当是……就当是帮臣妾解了这心头重负,收下它吧?或是……赏给景阳宫忠心伺候的宫人们尝个新鲜?也是陛下恩泽广布,娘娘的恩典了!”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将一个胆小怕事、唯恐惹祸上身的小贵人,刻画得入木三分。
贤妃静静地注视着苏晚棠这副“诚惶诚恐”、“进退维谷”的模样,心中的疑虑稍稍动摇。
或许……这苏氏当真是胆小如鼠,被这“御赐”二字压得喘不过气?不敢吃,又不敢处置,才想出这笨拙的法子来景阳宫“卸包袱”?那糖渍梅……若真是御赐,倒也无甚大碍。
收下转赏宫人,既能显她贤妃宽厚仁德,又能全了这苏氏的“孝心”,更可借机探查这梅子的来历……
思及此,贤妃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悲天悯人的笑容,轻轻叹息一声,仿佛不忍看苏晚棠如此为难:“罢了。妹妹一片赤诚,又如此惶恐不安,本宫若再行推拒,倒显得不近人情,有违我佛慈悲之旨了。”
她转向侍立身侧的心腹大宫女锦书,语气温和,“锦书,既是苏贵人的一番心意,你便替本宫收下吧。回头……分与殿中伺候的众人,也沾沾陛下的恩泽。”
“臣妾叩谢娘娘恩典!娘娘慈悲!”苏晚棠如蒙大赦,立刻屈膝行大礼,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感激涕零和如释重负。
锦书上前,面无表情地从茯苓手中接过了那个看似普通、却暗藏杀机的榉木食盒。
苏晚棠又说了几句感激涕零、恭祝娘娘福寿安康的吉祥话,便识趣地告退。
退出暖阁时,姿态恭谨,甚至倒退着行了三步,方才转身。
走出景阳宫那庄严而压抑的朱漆大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茯苓才敢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后怕:“贵人,那梅子……”
苏晚棠驻足,缓缓回眸,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景阳宫高悬的匾额。
那“景阳”二字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饵,已投下。接下来,便静观咱们这位‘佛心虔诚’的贤妃娘娘,是当真慈悲为怀,将这‘御赐恩泽’分润宫人,还是……”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让这裹着蜜糖的毒果,永沉她那深不见底的佛堂净地了。” 毒钩已藏于香饵之中,只待那伪佛之下的毒蛇……自行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