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皇子落水、惠嫔在帝后面前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之后,德妃刘姝和的心便如同被放在文火上细细煎烤,备受煎熬。
一边是血脉相连、自幼一同长大的庶妹和她那刚刚经历惊险的亲侄儿;
另一边,则是秉公持正、对她信任有加、委以公主教养重任的皇后娘娘。
惠嫔那番看似指向所有潜在敌人的哭诉,字字泣血,句句含冤,可德妃心中明白,那何尝不是也将她这个身为嫡姐、如今又颇得皇后倚重的姐姐,一同架在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上?旁人会如何想?是否会觉得她们刘氏姐妹同气连枝,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这种无形的压力与内心的挣扎,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深知惠嫔刘姝书性子里的执拗与因庶出身份而带来的敏感多思,此次爱子落水,惊惧交加之下,言行确有失当之处。
踌躇再三,德妃还是决定前往坤宁宫,试图在一切尚未定论之前,尽一份姐妹情谊,也为可能失控的局面稍作转圜。
她特意选了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坤宁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静谧,只余淡淡的书墨与药草混合的清香。
德妃屏退了随行的彩铃与锦文,独自一人入内,向正伏案查阅文书的苏晚棠深深行了一礼,姿态比往日更加恭谨。
娘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更多的则是小心翼翼的恳切,臣妾今日前来,是有一事……心中不安,特来向娘娘陈情。
苏晚棠从一堆内务府档案中抬起头,见是德妃,便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温和道:德妃不必多礼,有何事,但说无妨。
德妃并未起身,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低垂着眼帘,轻声道:是关于臣妾那不懂事的妹妹,姝书……她自小在家中,便因是庶出,性子养得有些执拗敏感,遇事总爱钻牛角尖,心思也比旁人重些。此次三皇子骤然落水,她身为母亲,爱子心切,惊惧过度,以致在陛下与娘娘面前,言语无状,多有冲撞失仪之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三分,臣妾深知宫规森严,不敢为她狡辩,只恳请娘娘……念在她一片为母的痴心,因惊生乱,并非存心冒犯天颜风仪,莫要与她过多计较。臣妾……愿代她向娘娘请罪。
说完,她深深地叩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显见内心极不平静。
苏晚棠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向以端庄稳重着称的德妃,此刻她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愁与挣扎,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圈,都透露着她此刻的为难与痛苦。
皇后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绕过书案,亲自虚扶了德妃一把。
德妃,你的心意,本宫明白。且先起来说话。 苏晚棠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惠嫔身为母亲,眼见爱子落水,惊慌失措,言辞激烈些,本宫并非不能体谅。这份慈母之心,天下皆同。
她话锋微微一转,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德妃,继续道:但正因此事涉及皇家子嗣安危,关乎国本,才更不能有丝毫含糊,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若最终查明,确系意外,那么本宫自会肃清谣言,还惠嫔与三皇子一个清白,并严惩那些伺候不经心的奴才,以儆效尤;可……
苏晚棠的语气稍稍加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若真有人心怀叵测,胆敢在后宫之中,行此谋害皇嗣的悖逆之举,那么,无论此人是谁,背后有何倚仗,本宫都绝不会姑息养奸!这不仅仅是给受惊的惠嫔和三皇子一个交代,更是为了肃清宫闱,给这后宫上下立一个明确的规矩!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底线,什么是绝不能触碰的红线!
她顿了顿,凝视着德妃瞬间苍白的脸,轻声反问:你说,本宫此举,对是不对?
德妃刘姝和猛地抬起头,对上苏晚棠那双清澈见底、坦荡无私的眼眸,心中如同被重锤击中,轰然一震。
皇后的话,句句在理,字字铿锵,既顾全了人情,又坚守了法理与宫规,无懈可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番前来为妹求情的行为,在如此光明磊落、一心为公的皇后面前,显得多么狭隘与不合时宜,甚至……可能已经引起皇后对她立场和私心的猜疑。
一股混合着羞愧、无力与苦涩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知道自己无法再说什么了,任何为惠嫔开脱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最终只能苦涩地垂下眼帘,避开皇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
娘娘……所言极是,是臣妾……糊涂了,一时情急,失言了。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咸福宫中那位庶妹之间,那本就因身份、境遇不同而脆弱不堪的姐妹情谊,因为此次事件中截然不同的立场与选择,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而皇后这般处事公允、不偏不倚的态度,也像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得她无所遁形,让她再也无法,也再无立场,去为惠嫔辩解什么。
她默默地再次行了一礼,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坤宁宫正殿。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