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舅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迈进院子时,天已经擦黑了。屋里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我和外婆刚把打回来的猪草剁完,拌上一点点麸皮,倒进猪食槽。那两头瘦骨嶙峋的猪立刻哼哧哼哧地挤过来,抢食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
“妈!萍萍!跟你们说个好事儿!”幺舅舅脸上带着笑,像是捡了啥大便宜,声音都比平时亮堂几分,“我刚在外面听人说的,准信儿!二哥谈对象了!说是个漂亮姑娘哩!人家答应他了,说等秋收完,粮食进仓了,就跟着回来结婚!”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这是天大的喜事,跟他自己没啥关系,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正舀水准备洗手,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外婆。
外婆正弯腰拿起空了的猪食桶,听到这话,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她直起腰,慢慢转过身,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像张旧纸。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幺舅舅,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啥?…玉林?…结婚?”
“是啊!”幺舅舅没留意外婆的脸色,还在那乐呵呵地说,“这下好了,二哥成了家,有人管着他,他那驴脾气说不定就能改改了!妈你也能省点心不是?”
外婆像是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只是喃喃地重复着:“结婚…秋收…带回来…”她的眼神空茫茫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手脚都开始微微发抖。
她当然高兴。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儿子成家立业?二舅舅脾气那么暴,年纪也不小了,能有个姑娘愿意跟他,那是烧高香了。外婆心里肯定是盼着的。
可是…那高兴就像水里的月亮,一碰就碎了。紧接着涌上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愁,沉甸甸的,能把人压垮。
彩礼。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在了外婆那早已佝偻的脊背上。在这山坳坳里,娶媳妇哪有不要彩礼的?多少都得意思意思,何况二舅舅那名声…人家姑娘肯跟,指不定就是冲着彩礼来的。少了,拿不出手,人家姑娘不肯嫁;多了…多了拿啥给?
外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傍晚的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显得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更加灰败无助。她沉默着,那沉默比哭还让人难受。
幺舅舅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挠了挠头,语气讪讪地:“妈…你…你这是咋了?二哥结婚…不是好事吗?”
外婆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艰难,好像肺都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没回答幺舅舅,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去捡那个滚远了的猪食桶。她的动作僵硬,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会断裂。
“好…好事…是好事…”外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玉林…总算有人要了…”
她拎起桶,不再看我们,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向灶房,脚步蹒跚得厉害。
幺舅舅站在院子当中,有点不知所措,看看外婆的背影,又看看我,嘟囔了一句:“咋还不高兴了呢…”也觉得没趣,拍拍屁股进屋去了。
我站在水缸边,手浸在冰凉的冷水里,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发冷。虽然我还不太完全明白娶媳妇到底要花多少钱,但我看得懂外婆的脸色,看得懂那沉甸甸的绝望。在这个家里,一分钱都能掰成八瓣花,幺舅舅偶尔赚点零钱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外婆哪来的钱给二舅舅娶媳妇?
灶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外婆开始生火做饭了。可是直到天黑透,饭也没做好。灶房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外婆一动不动坐在灶膛前的侧影,她好像不是在烧火,只是在对着那点火光发呆。
夜里,我睡在板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外婆屋里传来的动静。她没睡,一直在翻身,压得那张破床吱嘎作响。偶尔,还有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裹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压得人胸口闷疼。
第二天,外婆眼下的乌青更重了,眼神躲躲闪闪,更加沉默寡言。干活的时候也老是走神,割猪草差点割到手,喂鸡时忘了撒食,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舅妈也很快听说了消息。她反应更大,当场就把手里的喂猪勺摔了,叉着腰就在院子里骂开了,指桑骂槐,声音尖得能掀翻屋顶:
“哎呦喂!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还敢想婆娘?拿啥想?拿屁崩吗?”
“一天天穷得叮当响,耗子进门都得哭着出去!还有脸谈结婚?彩礼钱从哪儿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啊?”
“别指望从我这儿抠出一个子儿!我娃儿还吃不饱穿不暖呢!谁敢动我娃儿的嚼谷,我跟谁拼命!”
“某些老不死的也别一天天装死!有本事生儿子,就有本事给他娶媳妇啊!趴在我们身上吸血的蚂蟥!丧门星!”
骂声像毒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过来。外婆低着头,使劲剁着猪草,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愁苦都剁进草料里。她的背脊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幺舅舅被骂得脸上挂不住,嘟囔着“关我屁事”,溜出门去了。
我知道,舅妈虽然骂得难听,但她说的是最残酷的现实。钱从哪里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外婆像是凭空又老了好几岁,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她开始更加拼命地干活,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还在摸黑搓麻绳,想方设法攒点零碎东西,好像这样就能变出彩礼钱一样。
她甚至偷偷去找了后外公一次。
那天她回来得很晚,脸色比出去的时候更灰败,眼睛红肿着,像是哭过。后外公大概也没办法。他虽说是个干部,但工资也不高,还要顾镇上的家,哪有那么多余钱填这边无底洞?就算有,名不正言不顺,他凭什么拿出大笔钱给继子娶媳妇?外婆大概也是知道没指望,才哭的吧。
绝望像浓雾一样笼罩着这个破败的家。二舅舅要结婚的消息,没有带来一丝喜悦,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我看着外婆一天天憔悴下去,看着她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心里又酸又疼。我想起在窗外听到的读书声,想起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和眼前这沉重的现实比起来,那个梦想轻飘得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更是死寂。舅妈摔摔打打,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外婆吃得很少,常常吃着吃着就停了筷子,眼神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一天夜里,我起夜,经过外婆屋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受伤的老兽在呻吟。
我的心揪紧了,站在冰冷的夜色里,不敢出声。
钱啊。都是因为没钱。
二舅舅的婚事,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们家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挑开,露出了底下最难堪、最绝望的贫困。
秋收还没到,那沉重的、看不见的彩礼,已经像枷锁一样,牢牢拴在了外婆的脖子上,也拴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