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里的稻草带着一股子霉味,扎得人浑身痒痒。老鼠在墙角啃东西的声音咯吱咯吱,跟堂屋传来的划拳笑闹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心烦意乱。小雅在我旁边蜷成一团,早就哭累了睡过去,眼睫毛还是湿的,偶尔抽噎一下。
我瞪着眼看着黑黢黢的房梁,怎么都睡不着。肚子里那点冷饭咸菜早就消化没了,空得发慌。耳朵却关不上,堂屋里那些话,一字不落全钻进来。
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算计那笔没影儿的补偿款。大伯嗓门最大,嚷嚷着要起新屋基,三叔慢悠悠地附和,话里话外却是在打听别人家能分多少,生怕自己吃了亏。四叔抱怨得最凶,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
奶奶的声音尖利又兴奋,像个指挥打仗的将军,分配着还没到手的“战利品”:“……老大你家人口多,起屋要钱!老三老四你们娃快落了地,花销大!学冬(我爸)那份,我先替他收着,等他回来再说……”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替我爸收着?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妈要是知道,准得气炸。
正想着,就听见四叔唐学强提高了嗓门,带着明显的醉意和不满:“妈!不是我说!老二家那点地,本来就没划进去多少,能有几个钱?再说,老二媳妇那个德行,哼,钱要是到了她手里,还能有咱家的好?肯定贴补她那个穷娘家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说我妈!
奶奶还没接话,四叔像是越说越来气,声音更加刻薄:“赵秀秀那人,打根儿上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你看她养的那个丫头——”
他话头突然转向我,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过来。
“——平萍那个死丫头,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赔钱货!看着吧啦吧啦不说话,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不知道在心里盘算啥呢!整天哭丧个脸,好像谁欠她八百吊一样!看着就晦气!跟她妈一样,长了一副小气吧啦的穷酸相,天生讨饭的命!”
这些话,又毒又狠,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耳朵里,扎进我心里。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呼啦一下涌到头上,又唰地一下退下去,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呼吸好像都停了,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又沉又痛。
我怎么就小气吧啦了?我怎么就贼溜溜了?我天天干活,放牛割草喂猪,吃得比猪差,睡得比狗晚,我招谁惹谁了?他凭什么这么骂我?还带上我妈!
堂屋里似乎安静了一瞬。
大概是三叔打了个圆场,声音模糊地劝了句:“老四,喝多了就少说两句,跟个孩子计较啥……”
“孩子?屁的孩子!”四叔不但没停,反而像是被点燃了炮仗,声音更大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赵秀秀那种女人,能生出什么好货色?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相!以后还不是跟她妈一样,早早嫁人,或者卖……”
“老四!”奶奶猛地喝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胡咧咧啥!灌了几口马尿就不知道姓啥了!滚回去睡觉!”
后面的话变成了一阵含糊的嘟囔和椅子拖拉的声音,像是四叔被推搡开了。
但那些恶毒的话,已经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滋滋地冒着烟,疼得我浑身发抖。
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来,不是委屈,是恨!是烧心燎肺的恨!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骂我和我妈?我们吃他的还是喝他的了?我妈在外面打工挣钱,那么辛苦,凭什么被他这么作践?我又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不会像小红丽那样撒娇?就因为我不会像小高高那样被抱着哄?
就因为我们好欺负吗?
堂屋里的热闹渐渐散了,脚步声、开门声、含糊的说话声陆续响起,各自回屋睡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呼呼的风声和老鼠窸窣的声音。
可我心里那场风暴,却越刮越猛。
四叔那张刻薄的脸,那些恶毒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荡。“赔钱货”、“贼溜溜”、“小气吧啦”、“穷酸相”、“讨饭的命”……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割得粉碎。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原来我妈在他们眼里,也是这样的。
怪不得奶奶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
怪不得叔叔婶婶们都懒得搭理我。
怪不得小雅她爸妈眼里只有弟弟。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干活不够利索,是自己嘴巴不甜。现在我才明白,不是的。是从根上,他们就瞧不起我们二房,瞧不起我妈,也瞧不起我。
就因为我们穷?因为我爸妈没本事?因为我们不会巴结人?
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熊熊的怒火,在我心里翻腾。烧得我浑身发抖,却又冷得彻骨。
小雅在睡梦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喃喃地喊了声“冷”。
我伸手把她那边快要滑落的破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严实点。看着她哭肿的眼睛,我心里更难受了。我们俩,真像地上的泥,谁都可以踩一脚。
这一夜,我睁着眼到天亮。
窗外的天一点点泛白,勘探的炮声还没有响起。
但我觉得,我心里有些东西,已经被那恶毒的话语彻底炸碎了。
以前只是觉得奶奶偏心,只是觉得日子苦。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了,在这个家里,我和我妈,是被人从心眼里鄙夷和作践的。
四叔的骂声,像一把冰冷的锹,把我心里那点对亲情残存的、微弱的幻想,彻底铲断了。
路可能真的快要修了。
但我知道,我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