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天阴得像块拧不干的脏抹布,压得人心里头也沉甸甸的。昨晚上想着慧萍姑的事,翻来覆去半宿没睡踏实,眼皮子直打架。
刚出山洞没走多远,就看见小丽和心萍姑侄俩等在岔路口。论辈分,心萍是小丽的小姑,但俩人年纪差不大,从小一块耍大的,好得穿连裆裤。今天她俩眼睛都又红又肿,像熟过头了的烂桃子。小丽一见我,嘴一瘪,带着哭腔就喊:“平萍!”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好的预感像山里的湿气,一下子裹紧了全身。怕是慧萍姑那边,真出大事了。
心萍比我大两岁,平时性子稳些,这会儿也嗓子哑哑的,没等小丽再说,就开口道:“平萍,我四姐……慧萍她……”
“她咋个了?你快说嘛!”我急着问,心口怦怦跳。
“被我四姐夫打了!”小丽抢过话,眼泪珠子成串地掉,“就刚结婚那两个月还像个人样,后面,那个砍脑壳死的,一灌多了马尿就不是他了!往死里打!听说我四姐都怀起娃娃了,身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没块好肉!昨天托人捎信回来,信纸上都是泪点子,哭得不行……”
心萍咬着嘴唇,眼里带着恨:“那个技术员,看着人模狗样,喝点酒就现了原形!我四姐那么烈性的一个人,信里头都说‘活得没意思了’,平萍,你说她……她会不会真想不开啊?”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脚底板一股寒气嗖嗖地往上冒,直冲天灵盖。慧萍姑穿着大红嫁衣,烛光下笑得比杜鹃花还好看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呢。这才多久?牛日的爱情!去他娘的技术员!
我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铺,最冲的是苦,还有一股压不住的火,烧得我心口疼。慧萍姑多好个人,爽快,漂亮,心肠也好,还偷偷给我绣了红袜子。咋个一嫁人,就落进这么个火坑里头了?嫁男人,就是为了挨打?为了觉得“没活头”?
“你爹妈晓得了不?”我哑着嗓子问,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咋个不晓得?”小丽用袖子使劲擦眼睛,“我爹妈昨天天没亮就赶车去贵阳看了,今天早上才灰扑扑地回来。说……说根本劝不动,那男的就当面说得好听,转头喝多了照样动手。还凶我爹妈,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让他们少管闲事!”
心萍恨恨地跺了跺脚,地上的石子儿滚出去老远:“啥子泼出去的水?那是我亲四姐!要不是看她肚里头有了娃,我爹妈当时就想把她接回来!”
接回来?说得轻巧。在这山坳坳里头,嫁出去的姑娘要是被休回娘家,光是村头那些长舌妇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慧萍姑那么要强、爱面子的一个人,她情愿咬着牙挨打,恐怕也不愿意回来受这份指指点点的罪。
我们三个女娃子,站在清晨湿漉漉的山路上,对着灰蒙蒙的天,一点办法都没有。风刮过来,冷飕飕的,像小刀子刮在脸上,也刮在心里。
“牛日的爱情!”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小丽和心萍没听太清,但看我那脸色,也晓得我心里憋着火,跟着难受。
一路上,大家都闷起不开腔。往常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的小丽也闭紧了嘴巴,心萍低着头,不晓得在想啥子。我脑子里全是慧萍姑——她给我红袜子时亮晶晶的眼睛,她信纸上那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香味,还有现在,不晓得正蜷在哪个角落,身上带着伤,心里凉透了的她。
到了学校,看见冉小星那副嬉皮笑脸、专门找茬的德行,我心里更是烦得像猫抓。男的,是不是都这个鬼样子?仗着多二两力气,就想骑在别个头上屙屎?
一整天上课都心神不宁。冉老师在讲台上讲啥子,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都没装进脑子里。小燕燕用胳膊肘轻轻捅我,小声问:“平萍,你咋个了?魂都掉了一样。”
我摇摇头,没开腔。这事咋个说?说我心里头那个刚刚嫁出去、曾经让我有点羡慕的慧萍姑,一下子就掉进了火坑里头?说我好像模模糊糊看到了一点嫁人后的日子,是那么吓人?
下午放学,我们几个又默不作声地一起往回走。又经过昨天那片烂泥巴路,雨水泡了一夜,泥浆更稀更烂了。冉小星和他那几个跟屁虫又在旁边怪叫,但今天我没得心思理他们。我连犹豫都没得,直接弯下腰,卷起裤脚,脱掉那双快穿帮的布鞋,再一次光脚踩进了冰冷的泥浆里。泥水冰得刺骨,底下的石子硌着脚板心,这痛感,好像反而让我心里头那股憋屈的火气稍微散了一点点。
小九跟在我屁股后头,小声说:“姐,今天的水好像更冰了。”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一步一步,走得比昨天还要稳。泥巴水溅起来,打到小腿肚上,我也懒得去擦了。
回到我们那个能遮风挡雨的山洞,我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看着小九吃饭、写作业。但心里头那块大石头,一直沉沉地压着,挪不开。
晚上,小九写累了,歪在草铺上睡着了,小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我坐在洞口那块大石头上,看着外面黑黢黢的山影子。风呜嗷呜嗷地吹过山涧,像是有好多人在一起哭。我掏出那个雪花膏的小圆盒,打开盖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香味还是那个香味,可再也闻不出慧萍姑出嫁那天的高兴劲儿了,只觉得这香味底下,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和害怕。
啥子嫁人,啥子爱情,都是狗屁!还不如我这个山洞踏实,不如我卖山货一分一毛挣来的钱实在。至少,在我这个山洞里头,没人能平白无故地打我,没人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烂母狗”、“白眼狼”。
可是,慧萍姑咋个办?她肚里头那个没出世的娃娃又咋个办?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挨打下去,直到被打死或者自己想不开吗?
我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我想起奶奶平时是咋个骂我妈的,想起村里那些闲婆娘凑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哪个媳妇跑啦,哪个姑娘被男人打傻啦。以前觉得这些事离我远得很,隔着一座山。现在,慧萍姑的遭遇,就像一记闷棍,结结实实敲在我脑壳上,让我一下子看清了,这恐怕就是好多山里女人逃不脱的命!
牛日的命!
但我唐平萍不信这个命!至少,我不信我以后的命会是这个样子。我要读书,要认字,要算盘打得噼啪响,要自己有力气,有主意。以后,哪个男的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绝对跟他拼命,砍他娃几刀都不带眨眼的!
可是慧萍姑……我现在能帮她点啥子?我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儿,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连贵阳在哪个方向都搞求不清楚。我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下次给她回信的时候,多写几句宽慰的话,告诉她,山里的杜鹃花今年开得特别好,红艳艳的,为了肚里的娃娃,她也得咬牙活下去。活下来,比啥子都强。这是我从会走路起,就在这泥巴地里滚明白的道理。
我把那个雪花膏盒子紧紧攥在手心里,铁盒子冰凉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这个牛日的世道,对女人家就是不公平。但再不公平,也得想办法活下去,而且要想办法活出个人样来!
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又冷又硬。我缩了缩脖子,把雪花膏盒子小心收好,钻进洞里,挨着小九躺下。小九身上热乎乎的,我搂紧他,心想:至少我还有弟弟要照顾,有书要读,前面的路不管多难,也得走下去。慧萍姑受的苦,我替她记住。这“爱情”的当,我唐平萍这辈子都不会上!
睡吧,明天天亮了还要上学。日子再难,活法照旧。只是心里头,对山外面那个世界,除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更多了一层厚厚的防备和害怕。
牛日的爱情,去死吧。我唐平萍,只信我自己这双手,和脚底下这双既能踩烂泥巴也能踏石头的脚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