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涧的溪水,哗啦啦往前淌,转眼就到了农历九月。山里的秋意浓了,早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凉,吹得人直打哆嗦。洞里的火塘,烧得比以往更旺了些,可还是挡不住从石头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这天放学回来,路过寨子口,老远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山都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和酒肉香。小九伸长脖子看了看,兴奋地说:“姐,听这动静,肯定是大伯家新房上梁了!要摆酒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伯家造新房的事,寨子里早就传遍了。说是要盖一栋一百二十个平方的大平房,亮堂堂的,水泥地,大玻璃窗。为这事,大伯和大伯娘忙活了快一年,请了寨子里好多人帮忙,砖瓦水泥拉了一车又一车,热闹得很。
现在,新房子的壳子总算立起来了,要办乔迁酒了。
听着那热闹的鞭炮声,闻着那诱人的肉香,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我想起了去年农历二月初,爸妈临走时说的话。
那天,风下得很大,爸妈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老山洞那个漏风的出口。妈妈摸着我的头,眼睛红红的,说:“平萍,你是大姐,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等明年,爸妈在浙江多挣点钱,就回来,也盖一栋新房子!亮堂堂的,让你们也住得舒舒服服的!”
爸爸也在一旁点头,吸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不太清,但声音很肯定:“对!明年就回来!到时候,你们想住山洞就住山洞,想住山下那个小偏屋就小偏屋!不用再看你奶奶脸色!”
那时候,听着这话,我们心里都热乎乎的,觉得有了盼头。盖新房子啊,多好的事!不用再住山洞或者那个小偏屋了,不用再怕冬天冻得睡不着觉。
可是,现在呢?
明年很快就要到了,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浙江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别说盖新房子,他们说的“明年”,好像随风飘走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而我们那个所谓的“家”,那个爸妈说回来要推掉重盖的老屋,现在成了啥样?早就被奶奶租给了修路的工人,成了工棚。里面堆满了铁锹、洋镐,还有工人汗臭味的铺盖卷。我们连门槛都迈不进去。
更可笑的是,奶奶当时还假惺惺对着爸妈说:“他们几个娃,爱住哪住哪!山洞也好,偏屋也好,随你们便!” 可偏屋她租给了别人,山洞是我们自己找的活路。她给过我们选择吗?
再看看寨子里的变化。这条路,倒是真的快修通了。以前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现在铺上了碎石,压得平平整整。涵洞修好了,水渠挖通了,连河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板桥,也换成了结实的水泥桥。听冉老师说,这路一直通到山外,通到镇上,以后去赶集都方便多了。贵州偏远的大山深处,好像真的能通到外面的世界了。
路是好了,可我们的家呢?还山洞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靠狼守护的鹰嘴崖山洞。
大伯家的新房,红砖墙,水泥抹的缝,看着就气派。四叔家呢?想起四叔家,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家那房子,更是个笑话。还是四婶小罗艳在的时候,吵着闹着要盖的,结果只砌了个外墙壳子,连楼板都没来得及打,就那么敞着顶,像个张着大嘴的怪物,日晒雨淋的,墙皮都掉了。四婶就是为了造这个房子留在家里,后面跟那个来寨子里修路的刘师傅勾搭上,跑了。四叔听到风言风语,气得从浙江跑回来,当天晚上就把四婶打跑了,留下个烂尾房和懵懂无知的小芳。
现在,小芳在我们山洞里咿咿呀呀学说话,她那个名义上的家,却是个连顶都没有的空壳子。想想都心酸。
“姐,我们去不去吃酒啊?”小娴小声问我,眼里带着点期待。毕竟,是“亲大伯”,他们会不会请我们?
我摇摇头,心里堵得难受:“不去。人家又没请我们。”
我们这样的“野孩子”,谁会请我们去坐席?去了也是看人白眼,听人闲话。说不定还会有人指着我们说:“看,就是他们几个,偷藏了四叔家的娃,还养狼!”
正想着,迎面碰上几个寨子里的妇女,提着篮子,看样子是去大伯家帮忙的。看见我们,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撇撇嘴,低声议论起来:
“瞧见没?唐老二家那几个野娃子。”
“穿得破破烂烂的,咋有脸出来晃?”
“听说还住在鹰嘴崖那个鬼洞里,跟狼睡一起呢!”
“啧啧,爹妈不管,奶奶不要,真是造孽……”
“老四家那个小芳,是不是真被他们偷去了?”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啥好货色……”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狠狠瞪她们一眼,拉着小九和小娴,加快脚步,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小娴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回到鹰嘴崖,还没到洞口,大黄和大黑就兴奋地迎了上来,围着我们直摇尾巴。灰姑娘和花姑娘也带着小芳从洞里跑出来。小芳看到我们,张开小手,咿咿呀呀地扑过来。洞里的烟火气,狼崽湿漉漉的鼻子,小芳软软的小手,才让我冰冷的心稍微回暖了一点。
可是,夜里躺在草铺上,听着洞外呼啸的山风,寨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划拳声和笑闹声,我还是睡不着。大伯家新房上梁的热闹,爸妈那句空荡荡的承诺,四叔家那个烂尾的空壳,还有我们这个靠野兽守护的山洞……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转。
新路通向了山外,可我们的家,在哪里呢?爸妈说的新房子,会不会也像四叔家那样,永远只是个空壳子的梦?我摸了摸身边小芳熟睡的小脸,心里沉甸甸的。我们这几个没爹妈管的孩子,就像这山里的野草,石头缝里求生,风雨来了,只能自己硬扛。
山风更冷了,我把破棉被裹紧了些。新房子的酒席再热闹,那也是别人家的。我们的日子,还得在这个漏风的山洞里,一天一天地往下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