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天阴沉沉的,像一块用旧了的灰布,闷得人喘不过气。山风刮得更紧了,卷着枯叶和沙土,打在脸上生疼。我们窝在山洞里,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昨晚寨子里的骚动,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小娴蒸的红薯,吃起来也没滋没味的。小九扒拉了两口就放下,又蹭到洞口,眼巴巴地望着山下那条铺上沥青的公路。黑漆漆的,像条蜿蜒的小黑蛇,小芳大概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不像平时那样闹腾,安安静静地趴在灰姑娘身边玩自己的手指头。
“姐,爸妈……今天能到不?”小九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上火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心里那股期盼,被连日来的担忧和昨晚的惊吓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苗,在寒风里忽闪忽闪,随时都可能熄灭。我甚至开始有点害怕他们回来了。要是他们看到我们现在这副样子,住在狼窝一样的山洞里,养着野物,还可能惹上了苗寨的麻烦,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失望?会不会……嫌弃我们?
就在我们胡思乱想的时候,山下突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不是鞭炮,也不是喧哗,是汽车喇叭声!尖锐的“嘀嘀”声,穿透呼呼的风声,隐隐约约传了上来!
我们三个几乎同时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到洞口,扒着石头往下看。只见那条新修的关兴公路上,远远地开来一辆灰扑扑的长途汽车,像只疲惫的甲虫,慢吞吞地停在了寨子口附近。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下来几个背着大包小包的人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晃动的人影。会是爸妈吗?
那几个人在车边站了一会儿,好像在分辨方向。然后,其中两个人,拎着沉重的行李,没有往寨子里走,而是拐上了通往我们以前住的那个老山洞的山路!
“是爸妈!”小九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那两个人影跳脚,“姐你看!他们往老山洞去了!”老山洞名字一直没有提,那个老山洞地名,叫“妖风山”这个名字山如其名,风大得很,以前一个人住那里,风像鬼哭似的,
我也看清楚了!那走路的姿势,那身形,没错!是爸爸和妈妈!他们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得我头晕目眩。我们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回来了!小娴也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小芳虽然不懂,也跟着咯咯笑。
可是,这高兴劲儿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我看着爸妈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一件事——老山洞!他们去老山洞了!“妖风山”可我们早就搬出来了,那个山洞……那个山洞现在……
“坏了!”我脱口而出,脸色瞬间白了。
“咋了姐?”小九和小娴疑惑地看着我。大概明白我想说什么。
“老山洞……去年奶奶带人去闹过……里面被他们……”我话没说完,心已经沉到了底。去年奶奶带人抢去走我们的山货,还有铁盒里的钱,她带大伯一大堆人在山洞里大闹过,过后我天天提心吊胆,刚搬走,她就放火烧了山洞。后来我们搬走,那里就彻底荒废了,只剩下被烟熏火燎过的狼藉。
爸妈满怀希望地回去,看到的却是一个被破坏、被遗弃的破山洞,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吓成什么样?会不会以为我们……出了什么意外?
“快!快下山!”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抓起一件破外套就往身上套,“去老山洞!去找爸妈!”
小九和小娴也反应过来,脸色都变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下,也顾不上锁门(山洞也没门可锁),招呼上大黄和大黑,连跑带滑地冲下山崖。
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撞,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吓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我们也感觉不到疼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不能让爸妈吓着!
气喘吁吁地跑到老山洞附近,还没靠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妈妈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这……这是咋回事啊?平萍呢?小九小娴呢?娃儿们哪去了啊?”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们放轻脚步,悄悄靠近洞口。
只见爸妈站在山洞里面,背对着我们。妈妈手里的行李袋掉在了地上,她正用手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爸爸僵在原地,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编织袋,一动不动。
山洞里光线昏暗,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靠近洞口的那片地方,原本铺着干草的地方,现在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石头被熏得乌黑,地上散落着烧剩下的炭块和灰烬,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整个山洞显得破败、荒凉,甚至……有点可怕。
爸爸猛地转过身,我看到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全是惊慌和难以置信。他扔下编织袋,几步冲到山洞深处,发疯似的用手扒拉着角落里的碎石和杂物,声音嘶哑地喊着:“平萍!小九!小娴!你们在哪儿?应一声啊!”
看到爸妈这副样子,我们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小九第一个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妈!我们在这儿!”
爸妈猛地回头,看到我们三个完好无损地站在洞口,一下子愣住了。妈妈瞪大了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爸爸也像是被定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们。
下一秒,妈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将我们三个紧紧搂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好像生怕一松手我们就会消失一样。她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温热的眼泪滴在我们的头顶和脖子上。
“我的娃啊……你们没事……吓死妈了……吓死妈了……”妈妈语无伦次地哭着,手在我们背上脸上胡乱摸着,确认我们真的没事。
爸爸也快步走过来,眼圈通红,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小九的脑袋,又摸了摸我的脸,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这洞里是咋回事?你们咋不住这儿了?”
我们依偎在妈妈怀里,感受着久违的、属于爹妈的温暖和气息,所有的委屈、害怕、艰辛,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大黄和大黑安静地蹲在旁边,看着这重逢的一幕,尾巴轻轻摇晃着。
我抬起头,看着爸爸焦灼又心疼的眼神,看着山洞里那片刺眼的焦黑,哽咽着说:“爸,妈……我们……我们搬走了。现在住在鹰嘴崖那边。这事……说来话长……”
山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动着妈妈散乱的头发。她紧紧抱着我们,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老山洞里那片奶奶留下的焦黑印记,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石壁上,也刻在了我们一家人的心里。但幸好,我们都在。团圆,虽然迟到了,虽然带着惊吓和伤痕,但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