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奶奶在寨子口那场撕破脸的对峙之后,我抱着布口袋,像被鬼撵一样,一口气跑回了阴沟崖的山洞。一路上,心“咚咚”直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刚才气的,还是跑的,眼泪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钻进山洞,反手用木棍把洞口死死顶住,我才敢大口喘气。小九和小娴立刻围了上来,看到我脸色惨白、头发凌乱、满身是汗的样子,都吓坏了。
“姐!你咋了?奶奶打你了?”小九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
小娴看着我怀里紧紧抱着的、已经有点变形的布口袋,带着哭腔问:“姐,你买着东西了吗?没事吧?”
我把布口袋放在地上,一屁股瘫坐在草铺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好半天,才哑着嗓子,把刚才在寨子口怎么被奶奶抓住,怎么跟她对骂,她怎么撒泼打滚污蔑我,冉老师怎么帮忙,最后怎么收场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小九听完,气得眼睛通红,一拳砸在石壁上:“老不死的!她凭什么这么骂你!凭什么!”
小娴则吓得直哭,靠在我身上瑟瑟发抖:“姐……奶奶她……她会不会真找人上来打我们啊?”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又乱又怕,但更多的是憋屈和一股说不出的狠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的不能了!
以前,我们总想着躲,想着忍,想着靠我们自己在这深山里挣出一条活路。可奶奶呢?她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牛皮糖,黏上你就甩不掉!你越躲,她越来劲;你越忍,她越欺负你!现在,她不仅自己想抢我们的东西,还在寨子里到处造谣,煽风点火,想把我们变成全寨子的公敌!这样下去,我们别说下山读书、生活了,恐怕连在这山洞里苟延残喘都做不到!哪天寨子里那些被煽动起来的人,真信了她的鬼话,冲上山来“除害”,我们三个孩子,加上四只狼崽,能挡得住吗?
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必须得有个了断!
“我们不能这么跟她耗下去了。”我抬起头,看着小九和小娴,声音嘶哑但异常坚决,“躲,躲不过。忍,忍不了。再这样下去,我们真会被她逼死。”
“那……那咋办?”小九茫然地问。
“找村支书!”我咬着牙说,“找唐建国书记给我们做主!”
“找书记?”小九愣了一下,“书记……书记会管咱们家的事吗?奶奶是他堂婶子,他会不会……”
“管他会不会!总要试试!”我打断他,“书记是寨子里最大的官,寨子里闹成这样,死了人,分了派,他不能光看着!我们就去问他,奶奶邱桂英到底想怎么样?非要逼死我们三个没爹妈的孩子,她才甘心吗?寨子里现在乱成这样,跟她到处造谣生事有没有关系?请他给个公道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对!找书记!虽然书记跟奶奶沾亲带故,但他是村干部,总要讲点道理,总要顾全寨子的大局吧?现在寨子因为“非典”和死人闹得人心惶惶,眼看就要分裂打起来,他难道不怕出事?
说干就干!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不能偷偷摸摸去,要光明正大地去!要让寨子里的人都看看,我们不是任人欺负不敢吭声的软柿子!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仨仔细收拾了一下。穿上虽然旧但洗得干净的衣服,把脸和手都洗干净。我特意把昨天买的那包卫生巾藏好,这是正常的用品,不能让她再拿来做文章。我们没带刀棍,只让大黄和大黑远远地跟在后面警戒。
深吸一口气,我们推开洞口的木棍,第一次不是躲躲藏藏,而是挺直了腰板,朝着寨子中心村支书家走去。
清晨的寨子,依旧安静得吓人。路上几乎没人,偶尔有早起挑水的人看到我们,都露出惊讶和复杂的眼神,躲得远远的。我们没理会,径直走到村支书唐建国家门口。
唐书记家院子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唐书记站在门里,看到是我们仨,明显愣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脸上带着疲惫和疑惑:“平萍?小九小娴?你们……这么早来干啥?”他看了看我们身后,“就你们三个?没大人?”
“唐书记,”我往前站了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但手心还是紧张得冒汗,“我们……我们是来找您做主的。”
“做主?做啥主?”唐书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带着审视。
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唐书记,我们想问问,我奶奶邱桂英,她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非要逼死我们姐弟三个,她才甘心?”
我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但努力控制着:“以前分家的时候,她把最破的屋子分给爸妈,粮食给得抠搜。爹妈出去打工后,她不给我吃饱饭,我没办法,只能住到山洞里。现在我们靠自己双手,在山里找点吃的用的,想活下去,她又不依不饶,三天两头来找麻烦,不是想抢东西,就是到处造谣,说我们是‘灾星’,说寨子里死人是我们害的!”
我看着唐书记越来越凝重的脸色,继续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强忍着没掉下来:“唐书记,您是寨子里最大的干部,您给评评理!我们三个娃,没偷没抢,就想有条活路,怎么就这么难?奶奶她是我们的亲奶奶啊!她怎么能这么狠心?现在寨子里因为‘非典’和死人的事,闹得快要分裂了,她还在里面煽风点火,这样下去,寨子还能安生吗?我们……我们以后还敢下山吗?书还能读吗?”
小九和小娴站在我身后,紧紧拉着我的手,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期盼。
唐书记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他掏出烟袋,点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着他那张布满皱纹、显得格外疲惫的脸。他看看我们仨,又看看冷冷清清的寨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平萍啊……”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你们奶奶……她那个脾气,是倔了点……但你们这样跟她硬顶,也不是办法啊……”
“书记,不是我们想顶!”我忍不住打断他,声音带了哭腔,“是她不给我们活路啊!我们躲到山洞里,她追到山洞!我们下山买点东西,她拦着打骂!我们还能往哪儿躲?”
唐书记又沉默了一会儿,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我找个时间,去跟你奶奶说说。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像什么话!寨子里已经够乱的了……”
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敷衍,有点和稀泥的意思。我心里一沉,知道想靠村支书彻底解决问题,恐怕没那么容易。但至少,我们把话摆到明面上了,让书记知道了我们的处境和奶奶的过分。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谢谢书记。”我拉着弟弟妹妹,给唐书记鞠了个躬,“我们只求一条活路,能安生过日子,能继续上学。请书记……帮我们说句话。”
从书记家出来,阳光已经照进了寨子。我们仨走在回山崖的小路上,心情复杂。找书记,好像有点用,又好像没什么大用。但至少,我们迈出了这一步,不再只是被动地躲藏和忍受。
前面的路依然艰难,奶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这一次,我们选择了面对,选择了争取。这本身,就是一种成长,一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