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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被捕后的第三天,清晨的小雨还在持续,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

李建国办公室里烟雾弥漫,烟灰缸又满了,烟蒂堆得像座小山。隔夜冷茶的涩味混着烟油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揉着发烫的太阳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上那叠高远基金会的流水明细。

太干净了,干净得反常,像戏演过了头,反而露了马脚。座机电话突然尖叫起来,打破了沉寂。他抓起话筒,嗯了几声,眉头越拧越紧。“……知道了,继续跟。”电话撂回去,发出一声闷响。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烟味的浊气,目光扫过窗外。雨雾中的霓虹灯晕成模糊的光团。他盯着桌上那张几年前表彰会的合影,周局笑容满面,旁边站着那时还没现在这么“一丝不苟”的高远,金丝眼镜片上反着光。指腹慢慢摩挲着相纸边缘,磨得有些发毛了。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桌上的车钥匙,推门走了出去。走廊空荡荡,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左膝那细微的僵硬,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小凡在公交站牌下缩着脖子,晨风裹着雨丝吹进领口,让他一哆嗦。手机屏幕还亮着,王皓那条加密消息像块烙铁烫着他的掌心。暗网节点的截图,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笑脸符号,密密麻麻扎进脑子里。钱波那通语焉不详的警告又阴魂不散地绕回来——“别钻太深”。

他烦躁地抓了抓早已乱成鸟窝的头发,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溅起一点细小的水花。车窗降下,露出李建国那张疲惫却绷得紧紧的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上车。”声音沙哑得像是用砂纸磨过一夜。陆小凡拉开车门钻进去,一股混杂着烟味和某种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哪儿去?”他扯了扯领口,觉得这狭小空间比审讯室还让人窒息。李建国没看他,眼睛盯着前方被雨刷器来回刮擦的模糊路面,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着节拍。“去我家吃点东西。”

这话让陆小凡到嘴边的吐槽硬生生卡住了。他瞥了一眼李建国紧抿的嘴角和那身皱巴巴的外套,把话咽了回去。

车里的沉默蔓延开来,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空调嘶嘶的送风声,还有窗外不间断的、细密的雨声。车子驶离还算繁华的街区,拐进一片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之间。楼体灰扑扑的,阳台上晾晒着各色衣物,在潮湿的空气里蔫头耷脑。几个早起的老头老太太提着菜篮子慢悠悠地走着,对驶过的车辆毫不在意。

李建国把车塞进一个略显逼仄的车位,拔了钥匙。“到了。”他率先下车,也没打伞,就那么几步走进了楼门洞。陆小凡跟上去,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混杂的饭菜香,底下还埋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潮湿味。

李建国的家和陆小凡想象的差不多,或者说,更……生活。

两室一厅,家具都是老式的,漆面有些地方已经斑驳,看得出岁月的痕迹。谈不上多整洁,但也不算乱,就是一种长年累月住下来的、松弛的状态。沙发上随意搭着件灰色的旧毛衣,玻璃茶几擦得还算干净,但一角留着杯底反复放置形成的淡淡水渍。一套白瓷茶具摆在上面,旁边还有个塞满了烟蒂的烟灰缸。空气里有种老人家里常见的、干净却难免暮气沉沉的味道,混合着从厨房飘过来的香气,闻起来像是某种骨头汤。

“随便坐,地方小。”李建国脱了外套,随手挂到门后的衣帽钩上,露出里面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的海魂衫。他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西红柿鸡蛋面,金黄的煎蛋卧在最上面,边缘煎得有点焦黑。“凑合吃,家里就这条件。”

面条有点煮过头了,但汤头很暖胃,是那种吃下去会从胃里暖起来的家常味道。陆小凡埋着头,吸溜着面条,一夜奔波紧绷的神经在这简单的食物和略显局促的安静里,稍微松懈了一点。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吃面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持续的雨声。吃完,李建国默默收了碗筷,走到厨房水槽边打开水龙头。他洗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碗都里外擦干,然后才放进碗柜里特定的位置,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性。他擦干手,转过身,看向窝在沙发里的陆小凡。“过来一下,”他说,声音平静了些,“给你看样东西。”

他走向靠里的一间小屋,那显然是书房。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厚薄的刑侦理论、法律典籍,还有不少案例汇编,书脊大多磨损得厉害,有些还用牛皮纸仔细地包了书皮。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本市的老旧地图,纸质泛黄,几个地点用红色和蓝色的记号笔圈着,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

李建国蹲下身,打开书柜底层一个笨重的樟木箱子,箱盖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里面不是案卷,而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厚厚的相册。他翻找了一会儿,抽出几本又放回去,最后才捧出一本。相册封面印着模糊的花纹,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他翻开相册,纸页泛黄,脆硬,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和时光沉淀后的气味。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小心翼翼地划过一张张黑白或色彩饱和度很低的老照片,最终停在某一页。那页的透明薄膜有些粘连,他轻轻掀开。

照片上是三个穿着老式、略显肥大的警校学员服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校门口,背后的大门挂着红色的横幅,字迹已模糊不清。他们都剃着短短的头发,咧着嘴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眼睛里全是那个年纪特有的且未被生活狠狠磋磨过的光亮和锐气,几乎要冲出相纸。左边那个戴着一副现在看来傻气的黑框眼镜,书卷气很浓,是年轻时的刘教授,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中间那个笑得最张扬、眉眼飞扬、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头的,是李建国自己。而右边那个……陆小凡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右边那个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肩膀宽阔,眼神清澈而坚定,嘴角带着一丝内敛却又自信的笑意。那是……他几乎不敢认的父亲。

照片里的父亲,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微微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眼里被长年累月的病痛和失意磨得没了光彩、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完全是两个人。陌生的,却又在眉宇间透出一点点熟悉的影子。

“你爸,陆卫国。”李建国的声音低沉下去,裹挟着一种被岁月磨钝了的感伤,在这堆满旧书的安静房间里缓缓荡开。

“我,还有老刘,我们仨是同学,睡一个宿舍,穿过同一条裤子,毕业后又死活要分到一个队。”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照片上父亲那张年轻、光洁、充满朝气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是我们那届最拔尖的,脑子活,身手好,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有点冲动,热血上头不管不顾,但也比谁都讲义气,认死理。”李建国顿了顿,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细碎伤疤的手上,然后用力揉了揉至今阴雨天仍会刺痛的左膝。“那次任务……本来不该有事的。是我们判断失误,情报有误,踩进了人家设好的圈套。我被困在火场里,呛得睁不开眼,是他……骂着娘,不管不顾又折返回来,硬把我从炸塌的门框底下拖了出来。”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停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声音更哑了些。“房梁烧塌了,砸下来……正好砸中他的腿,也捎带上了我的膝盖。”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噪音。李建国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像是要把胸腔里翻涌的某些东西强行压回去。“我的伤,养了半年,好歹还能凑合着用,还能留在这行。他的腿……就那么废了。神经损伤,再也恢复不了。不得不脱下那身衣服,他才穿了几年……”他的目光重新抬起来,落到陆小凡脸上,那里面沉甸甸的全是陆小凡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痛楚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愧疚。

“局里给了抚恤,安排了文职,清闲,但……但他那个人,心气儿多高啊,那身警服就是他的命。命没了,人就……我知道,他后来过得不好……酗酒,跟你妈吵,把自己关起来……这些,我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沉重,像是一块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水面。“我觉得我欠他的。这辈子都欠。欠你们陆家的。所以小川出事的时候,我……”他摇了摇头,把脸别开一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里。“所以现在,我看着你,”他重新转回头,盯着陆小凡,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看着你不知深浅地、一头撞进这些比你哥那摊子水更浑、更黑、更要命的事里,我这心里……”

陆小凡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胸口堵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艰涩。他看着照片上父亲那双年轻、明亮、充满信念和未来的眼睛,再看看李建国花白的鬓角、眉宇间深刻如刀刻的疲惫和痛苦,那些关于父亲破碎的记忆碎片——深夜压抑的叹息、刺鼻的酒气、母亲背过身去的隐忍哭泣、那条永远拖在地上发出摩擦声响的瘸腿——突然被一股脑地掀开,露出了底下完全不同、鲜血淋漓的残酷底色。

他一直以为,父亲天生就是那样一个被生活打败、阴郁沉默的男人,却从未想过,他也曾那样耀眼过,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颓败,家庭的支离破碎,所有那些灰暗的年月,源头竟然是一次义无反顾的、为了兄弟的折返奔跑,和一场被深深埋藏、发酵了二十年的愧疚。

这种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贪婪地盯着那张旧照片,仿佛要把它刻进眼睛里,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李建国的手抬起来,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沉得让他肩膀往下一塌,骨头都在作响。手并没有立刻拿开,而是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带着温热且微微的颤抖。

“你爸,是个真英雄,没掺假。”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石子,砸在地上能有回声,“骨头硬,脊梁没弯过。”目光像穿透了层层时光,锐利而沉痛。“现在,轮到你了。”这话不像鼓励,更像一句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托付,甚至带着某种冰冷的、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它把陆小凡一直以来那种“给哥哥讨个清白”的相对简单的念头,猛地连根拔起,粗暴地塞进了一个更宏大、更幽深、也更凶险的框架里,压得他心头猛地一沉,几乎喘不过气。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眼神中的感伤渐渐被熟悉的锐利取代。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雨声。陆小凡口袋里的手机这时才嗡嗡震动起来,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几乎是机械地摸出来,屏幕亮光刺得他眼睛微眯。是王皓发来的消息,没有废话:“高远那个加密邮箱,数据碎片恢复了一部分,通过残留的服务器日志逆向追踪,中间跳转了七个节点,最后锁定的物理地址在邻市。地址发你。”后面跟着一串具体的门牌号和区域代码。陆小凡抬起头,视线还有些发飘,正好撞上李建国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里刚才汹涌的感伤和罕见的脆弱已经迅速褪去,被一种熟悉的锐利和冷静所取代。他只是极轻微地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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