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夕阳最后的余晖挣扎着涂抹在土墙和散乱的杂物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被践踏后散发出的苦涩气息、二流子留下的汗臭,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沈清徽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越过满院狼藉,落在院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陈鹰依旧拄着木棍站在那里,如同钉死在门槛上的一尊凶神塑像。他胸膛的起伏已经平复了一些,但那条受伤的腿显然承受了巨大的负担,透过单薄的裤管,能看到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痉挛。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没有看沈清徽,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依旧死死盯着刘三癞子和赵狗儿逃离的方向,仿佛目光能穿透渐浓的暮色,将那两人彻底钉死在恐惧的耻辱柱上。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尚未完全收敛,使得这小小的院落,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度。
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声“滚”,以及一个眼神便吓退两个泼皮的威势,与他此刻略显狼狈的姿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这反差,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威慑力,反而更增添了几分不要命的凶悍——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伤患,尚且有如此迫人的气势,若他痊愈……
沈清徽的心湖,并非全无涟漪。
在陈鹰出现的那一刻,在她看清是他,并且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险些忽略的松懈感,曾悄然掠过她的心头。那不是依赖,更像是一个棋手,看到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终于按照预期,落在了它该在的位置上。
但她迅速将这点情绪压了下去,碾碎,不留痕迹。
她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英雄救美的戏码。她需要的,是确认,是价值,是这把“利刃”出鞘后,是否真的能为其所用。
她缓缓移动目光,扫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内,以及院子里被毁坏的草药和木料。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对陈鹰及时出现的动容,只有一种冰凉的、审视般的冷静。
终于,她动了。
她没有先向陈鹰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径直走向那些被踩烂的草药,蹲下身,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其中一些尚且完好的枝叶捡拾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专注,仿佛眼前这堆狼藉,比门口那个刚刚救了她的男人更重要。
她的沉默,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或者说,一种更高级的……施压。
陈鹰握着木棍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一路强撑着伤腿,几乎是靠着意志力驱使着这具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循着记忆中沈清徽离开的方向找来。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驱使他的到底是什么,是听到那污言秽语时莫名的怒火?是担心她一个弱女子吃亏?还是……仅仅是想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
当他看到刘三癞子扑向她的那一幕,胸腔里那股久违的、属于战士的血性瞬间被点燃,杀意几乎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那一声“滚”,蕴含了他这些时日积压的所有屈辱、不甘和暴戾!
效果是显着的。那两个废物被他吓破了胆。
然而,预想中的感激、惶恐、甚至可能是带着畏惧的依赖,一样都没有出现。
那个女人,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然后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去收拾她的破烂草药!
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堵在了陈鹰的胸口。比伤口发作时更让他难受。他感觉自己拼尽全力挥出的一拳,打在了空处,反而显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瓜。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质问?邀功?还是像之前那样,用凶狠来掩饰内心的无措?
似乎都不对。
就在这时,沈清徽拾掇草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捡起一片被踩得稀烂、沾染了泥污的叶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太轻了,轻得像是错觉。
但陈鹰听到了。
或者说,他感觉到了。
那声叹息里,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类似于看到精心计算的棋局被意外打乱时,那种纯粹的、不带情绪的惋惜。
就是这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陈鹰心头那股莫名的憋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威风”,在她眼中,或许根本无足轻重。她关心的,是那些被毁掉的、可能关乎她生计或者“计划”的草药。而他,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充当了一个……清理麻烦的工具。
工具。
这个词让他感到一阵刺痛,却又奇异地……让他冷静了下来。
是啊,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施恩与报恩、英雄与美人的关系。她救他,目的不明。他此刻出手,动机同样复杂。掺杂着试探,衡量,以及一种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冲动。
既然如此,又何必期待那些无谓的反应?
陈鹰眼底翻腾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下来,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幽沉。他移动了一下木棍,调整了一下站姿,尽量让受伤的腿承受的压力小一些。这个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处,一阵熟悉的钝痛传来,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沈清徽似乎终于收拾完了手边尚能挽救的草药残骸。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这才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依旧站在门口的陈鹰。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清澈得能倒映出他此刻略显狼狈却挺直的身影。
“你的腿,”她开口,声音如同山涧冷泉,听不出喜怒,“不宜久站,更不宜急行。”
她没有说“谢谢”。
她没有问“你怎么来了”。
她甚至没有对刚才那场冲突做任何评价。
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关于他伤势的事实。
陈鹰握紧木棍,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发现自己在她这种极致的冷静面前,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显得幼稚可笑。
“进来坐吧。”沈清徽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屋内的路,尽管屋内也是一片狼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邀请一个普通的邻居。“天色已晚,你这样子,走不回村西。”
这不是关心,这是基于现状的判断。
陈鹰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维持彼此之间那点安全的距离。但腿上传来的阵阵酸痛和虚弱感,却在提醒他,强行走回去,很可能让刚刚好转的伤势恶化。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在她面前,显露出更多的无力。
他拄着木棍,迈开了步子。动作有些迟缓,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尽量不流露出太多的踉跄。他走进院子,穿过那片狼藉,没有去看沈清徽,径直走向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用石头垫着的破旧木板床,坐了下来。
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沈清徽没有跟进来。她开始动手收拾院子,将被踢散的木料重新归拢,将无法挽救的垃圾扫到角落。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小院陷入了昏暗。
陈鹰坐在黑暗的屋里,只能透过门框,看到外面那个模糊的、忙碌的身影。空气中,草药被破坏后的苦涩气息渐渐被夜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她的、极淡的、混合着皂角和草叶的干净气息。
他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说话。
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她收拾东西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一种无声的交流,在黑暗与昏暗的光晕之间悄然进行。
他在评估她,她亦在审视他。
利刃已然出鞘,寒光乍现,惊走了宵小。
但这把刀,最终会指向何方?是会被纳入鞘中,为其所用,还是会因为无法掌控而反伤其身?
答案,隐藏在沉默的暮色里,隐藏在彼此试探的目光中,也隐藏在……那尚未言明,却已悄然改变的微妙关系里。
陈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受着腿上传来的、因过度使用而加剧的痛楚,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林招娣……
你想把我当成工具?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握得住我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