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寡妇和刘氏在“精工院”内按新规开始处理代号原料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林家作坊”。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好奇在雇工们之间弥漫。大家都隐约感觉到,东家要有大动作了。
这日清晨,天色刚亮,所有雇工,无论是在初加工区负责晾晒清洗的,还是在核心区负责流水线生产的,甚至包括刚签下死契的钱寡妇和刘氏,都被王婆子召集到了作坊中央的空地上。
王婆子站在一个临时搬来的木箱上,叉着腰,目光如炬地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她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细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精神,也格外严肃。
“都静一静!老婆子我有大事要宣布!”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压过了底下的窃窃私语。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咱们‘林家作坊’,如今是越来越红火,产品卖到了县城,连知府大人都夸赞!”王婆子先扬后抑,话锋随即一转,“但是!树大招风!眼红咱们,想偷咱们手艺的魑魅魍魉,也都冒出来了!”
她顿了顿,让这话里的分量沉入每个人心中,才继续道:“为了保住咱们大家的饭碗,为了不让咱们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被人偷了去!东家立下了新规矩!从今天起,作坊内外,实行区域管制!”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区域管制?啥意思?”
“就是划地盘呗?还能不让咱乱走了?”
王婆子用力拍了几下手,压下议论,大声道:“都听好了!咱们作坊,从现在起,分成四大块!”
她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初加工区!就在现在这片地方,负责所有普通草药的清洗、晾晒、粗粉碎!拿白色木牌的人,只能待在这个区!”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精工院!就是招娣家和刘家干活的那个小院!负责处理一些特别的料!拿绿色木牌的人,可以进精工院和指定的核心区部分地方!”
第三根手指:“第三,核心生产区!就是驱蚊香、凝玉膏流水线那块地儿!拿蓝色木牌的人,在这里干活!”
最后,她神色无比郑重:“第四,禁地!包括后山那片,还有连接各区的关键通道!没有东家、我、周先生或者陈护卫亲自带领,任何人,严禁靠近、窥探!违者,立即逐出作坊!”
她的话如同冰水泼下,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为了区分,”王婆子示意旁边两个捧着一摞木牌的护卫上前,“以后,进出不同区域,全靠这个身份牌!护卫只认牌,不认人!丢了牌,立刻上报,否则按窥探禁地论处!”
护卫开始按照名册,逐一发放对应的木牌。拿到白色木牌的占了大多数,他们是初加工区的雇工;少数技术骨干和流水线关键岗位拿到了蓝色木牌;而绿色木牌,目前只有钱寡妇和刘氏持有。
赵三叔拿着自己的蓝色木牌,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这……这整得跟军营似的……”
他旁边的林大山倒是看得开,低声道:“东家肯定有东家的道理。你没听王婆婆说吗?防贼呢!要是秘方被偷了,咱们这好日子不就到头了?”
这时,王婆子拿出了四块材质明显更好、雕刻着复杂云纹的红色木牌,亲自递给了沈清徽、周瑾、陈砺,最后一块挂在了自己腰间。
“都看清楚了!”王婆子扬起下巴,拍了拍腰间的红牌,“只有这红牌子,才能去作坊里任何地方!见红牌如见东家!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些!”
规矩宣布完毕,各区域入口处立刻增派了手持棍棒的护卫,神色冷峻,开始严格核查身份牌。起初,大家都有些不适应,尤其是需要跨区传递物料的时候,流程变得繁琐,但无人敢抱怨。
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彻底奠定了新规的权威。
负责核心生产区驱蚊香“混合”工序的雇工,名叫孙大河,就是之前因香泥被孙老蔫拒收而心怀不满的那个。他仗着自己是最早一批跟着沈清徽的“老人”,又是技术不错的混合工,平日里有些傲气。他有个堂弟,想进初加工区干活,托他走走王婆子的门路。
孙大河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便想趁着休息的间隙,溜达到初加工区那边,找相熟的王婆子说道说道。他揣着自己蓝色的身份牌,大摇大摆地就往初加工区与核心区连接的那个小门走去。
“站住!”守门的护卫是陈砺亲手带出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名叫石柱,面庞黝黑,眼神锐利,毫不客气地伸手拦住了他。
孙大河一愣,随即脸上堆起笑:“石家兄弟,是我,孙大河啊!我找王婆婆有点事儿,说两句话就回来。”
石柱面无表情,声音硬邦邦的:“孙大哥,规矩说了,蓝牌不得进入初加工区。请回。”
孙大河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觉得在小辈面前丢了面子,强笑道:“哎哟,通融一下嘛,就一会儿功夫,王婆婆肯定在那边晾晒场呢,我快去快回。”说着,还下意识地想从怀里摸几个铜板塞过去。
他的手刚动,石柱的眼神骤然变冷,按在腰间棍棒上的手紧了紧,声音提高了八度:“孙大河!东家立下的规矩,王婆婆早上刚宣布的话,你是当耳旁风吗?认牌不认人!再往前一步,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一声厉喝,顿时吸引了附近不少雇工的注意,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了过来。
孙大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也不是,不缩回来也不是,尴尬地僵在半空。他没想到石柱这么不给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难堪。
“你……你小子……”孙大河气得嘴唇哆嗦,“我……我可是作坊的老人!东家都没这么……”
“老人更该懂规矩!”一个沉稳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孙大河浑身一颤,回头一看,只见陈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陈砺甚至没看孙大河,只是目光扫向石柱,点了点头:“做得对。守住门,便是守住作坊的根基。”
“是!陈头!”石柱挺直腰板,大声应道。
陈砺这才将目光转向面如土色的孙大河,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孙大河,念你初犯,此次不予追究。立刻回到你的岗位。若再有一次,”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无论你是何人,一律按规矩处置,逐出作坊。”
孙大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傲气和侥幸在陈砺冰冷的目光下瞬间粉碎。他连声称是,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跑回了核心生产区,再不敢多看那扇小门一眼。
这一幕,被所有在场的雇工看在眼里。原本还有些人心存侥幸,或者觉得新规小题大做,此刻全都熄了心思。连孙大河这样的“老人”都碰了一鼻子灰,险些被赶出去,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空气中仿佛多了一道道无形的墙,将不同的区域清晰地分割开来。雇工们在自己的区域内埋头干活,交流明显减少,即便交谈,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与……隔阂感,在作坊内蔓延。
傍晚,书房内。
王婆子绘声绘色地将下午孙大河吃瘪的事情讲给沈清徽听,末了笑道:“丫头,你这招真灵!经过孙大河这一出,现在作坊里,别说跨区了,连探头探脑的人都少了!一个个都老实得很!”
沈清徽坐在灯下,正在查看周瑾新设计的仓库图纸,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铁律需见血,方能深入人心。孙大河,正好是那只儆猴的鸡。”
王婆子收敛了笑容,感叹道:“是啊,这下算是彻底立住规矩了。就是……感觉大家不像以前那么自在了,有点……隔阂。”
沈清徽终于抬起眼,烛光在她平静的眸子里跳跃:“王婆婆,你要记住,我们要打造的,不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而是一个令行禁止、壁垒森严的帝国。温情脉脉,守不住金山银山,更挡不住明枪暗箭。有时候,适当的隔阂与畏惧,比盲目的亲近,更为可靠。”
她放下图纸,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夜色笼罩、分区而治的作坊,声音清冷而坚定:
“划区而治,如宫闱之防。非为禁锢,实为保全。人性之贪,需以铁律束之。”
“这,只是开始。”
王婆子看着沈清徽在窗前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她看着长大的丫头,身影是如此高大,仿佛能撑起一片截然不同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