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发自内心的拥戴,如同最细腻的丝绸,包裹着“林家作坊”和白石村的日常,温暖而无声。但这种变化所指向的终极意义,需要一个更具象征性的事件来为其加冕。这个事件,在一个春耕前夕、关乎所有农户命脉的问题上,悄然到来。
这一日,里正张守业,这位白石村名义上的管理者,带着一脸的愁容和几分难以启齿的犹豫,出现在了沈清徽的书房外。他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几分官身优越感的姿态,而是微微躬着身,由王婆子引着,脚步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沈……沈东家。”张守业进门后,拱手行礼,称呼依旧,但语气里的恭敬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沈清徽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他,语气平和:“里正大人何事烦忧?”
张守业搓了搓手,脸上堆着苦笑,也不再绕圈子:“实在是有一桩棘手的事,关乎全村春耕,老朽……老朽思来想去,唯有来请教沈东家,方能有个稳妥的法子。”
“哦?何事?”沈清徽示意他坐下说。
张守业半个屁股挨着椅子,愁眉苦脸地道:“就是村头那条灌溉渠的水源分配。往年都是按照各户田亩多少,由我和几个族老粗略划定时间,轮流灌溉。可今年情况特殊,上游赵家族里想多占半天,下游李……呃,下游那几户又不肯相让,眼看就要误了农时,闹得不可开交。我这……我这实在是压不住了。”
他说着,偷偷抬眼觑着沈清徽的脸色。若是以前,这种村里事务,他绝无可能来请教一个女子,一个商人。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清楚地知道,如今在村里,真正能一言九鼎、让所有人都信服的,不是他这个里正,而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东家。她的态度,甚至比官府的文书更管用。
沈清徽听完,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甚至没有询问具体细节,只是略一沉吟,便清冷开口:
“此事易尔。”
“其一,水源分配,不依田亩,而依实际需求与土地墒情。由周瑾先生带人实地勘察,根据各块田地距离水源远近、土质干湿,制定精确到每个时辰的轮灌表,张榜公布,人人监督。”
“其二,成立‘水利巡查队’,从护卫队中抽调人手,辅以村中青壮,按表巡查,确保公平,杜绝私占。若有违反,重罚。”
“其三,鼓励靠近水源的农户,试用周瑾设计的简易翻车(水车),提升汲水效率,亦可缓解下游用水压力。”
她寥寥数语,条理清晰,既考虑了公平,又引入了技术和管理的概念,远比张守业那套粗放的老办法高明得多。
张守业听得目瞪口呆,心中那点残存的、因身份而来的别扭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叹服。他连忙站起身,深深一揖:“东家高见!老朽……老朽茅塞顿开!就按东家说的办!我这就去召集人手,配合周先生!”
看着他几乎是带着解脱和兴奋匆匆离去的背影,王婆子撇了撇嘴,对沈清徽低声道:“丫头,看见没?这老小子现在是彻底服帖了!村里大事小情,怕是以后都得来你这儿过一遍了。”
沈清徽不置可否。里正的请教,如同一个仪式,正式宣告了白石村话语权的彻底转移。旧的、基于宗族和官面身份的权威,在她所建立的、基于实际利益掌控和卓越能力的新权威面前,已然俯首。
而与沈清徽这无声加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家庄内日益浓郁的颓败与狂怒。
“反了!都反了!”李满仓在书房里如同一头困兽,咆哮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刚刚得知,他试图以提高租子来惩罚几个“不安分”的佃户,结果那几户人家竟然直接表示不租了!
“他们说什么?说要去作坊干活?作坊!又是那个该死的作坊!”李满仓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矮几,上面的茶具摔得粉碎。
李福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颤声道:“老爷……不止他们,好多佃户都在打听退租的事……咱们……咱们的地,快没人种了……”
李满仓冲到窗边,指着外面那些曾经对他唯命是从、如今却隐隐透着疏离的村落,手指颤抖:“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这村子!还有几个人把我李满仓放在眼里?他们眼里只有那个姓沈的妖女!”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着李福,眼神疯狂而绝望:“你去!你去村里,就说我说的,谁要是敢退租,以后就别想再租我一分地!我让他们全家喝西北风去!”
李福哭丧着脸:“老爷……这话……这话现在不管用了啊……他们……他们现在不怕了……”
是啊,不怕了。当村民们发现,离开了李地主的地,他们凭借在作坊的劳动,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活得更好时,那套建立在土地垄断上的恐惧统治,便瞬间土崩瓦解。
李满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瘫坐在太师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悲哀地、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他盘踞了半辈子的白石村,他说话,已经不如那个他曾经视若蝼蚁的孤女管用了。他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真正的掌控力。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沈清徽独自一人,登上了作坊后院那处为了了望而修建的简易小阁楼。晚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新和远处村落传来的、模糊而安宁的犬吠与人语。
她凭栏而立,俯瞰着脚下这片土地。
夜色中,白石村不再是往日那般沉寂黑暗。许多窗户里透出稳定的、甚至是明亮的灯光——那是作坊推广的“省油灯”和部分富足家庭用上了更好的灯油。那些灯火,星星点点,如同散落的星辰,其中大半,都与“林家作坊”息息相关。
是作坊的工分,让他们点得起更亮的灯;是作坊的福利,让他们碗里有油腥;是作坊的庇护,让他们敢于对旧日的权威说“不”;是作坊带来的希望,让他们眼中有了光。
一种掌控一切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在她心中缓缓升起。
她回到书房,摊开那本厚重的日记,墨迹在灯下晕开沉静的色泽。
“白石村,已成本宫掌中之物。”
“经济命脉,由我而始,由我而兴。人心向背,因利而聚,因恩而固,因望而凝。”
“李满仓之流,倚仗田亩之利,盘剥乡里,看似根基深厚,实则不过冢中枯骨,外力稍加催逼,便显原形。其败亡,非战之罪,乃时移世易,旧法当革。”
“昔日宫墙之内,步步杀机,如履薄冰,纵居太后之位,亦需殚精竭虑,平衡各方,难得片刻自在。权柄虽重,如握荆棘。”
“今朝乡野之间,白手起家,竟亦能手掌乾坤,铸就一方新秩序。此间权柄,源于创造,源于给予,源于人心真正之归附。如臂使指,如浪载舟,畅快淋漓。”
“这无形的王座,非金非玉,却以工分、米肉、布帛、笔墨与希望铸就,已然……巍然铸就。”
她停下笔,目光掠过窗棂,投向那更深、更远的黑暗,那是县城,是州府,是更广阔的天地。
笔尖再次落下,添上了最后一行,字迹带着一丝新的锐意:
“村内已定,根基已固。蜷缩一隅,非本宫之志。谢长渊所言州府商路之机,或许……该考虑一二了。”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但在这寂静之下,新的野心,已如春芽,悄然破土。
旧权威匍匐于前,新王座铸就于心。方寸之地,已不足困蛟龙;目光所及,当是更广阔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