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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三遍,晨光熹微,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白石村,却难以掩盖空气中那股日益浓重的压抑。往日这个时候,村中早已炊烟袅袅,人声渐起,准备开始新一日的劳作。

可今天,除了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整个村庄仿佛还在沉睡,或者说,是在一种绝望的静默中煎熬。

赵老栓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一小块冷硬的窝头,却半天没有咬下去。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昨夜那根断掉的麻绳茬口还隐约可见,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他的心头,也刻在这个家的命运之上。

屋里,婆娘正用工坊昨晚送来的那点糙米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小丫偎在她腿边,大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

“他爹,多少吃一口吧……”婆娘端着一碗几乎全是清汤的粥走出来,声音沙哑。

赵老栓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王婆婆昨夜带来的那点“希望”,在现实的冰冷和漫长等待的煎熬下,正一点点变得模糊。

李家的催租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谢家撤资的流言更像是在他们这些即将溺亡的人身上又绑上了石头。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车轮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死寂。声音来自工坊的方向。

赵老栓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站起身,伸长脖子望去。不仅是他,附近几户人家也都纷纷打开了门,或从窗户探出头,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清徽工坊那扇平日里多是运送原料和成品的侧门缓缓打开,一辆青篷马车驶了出来。这马车村民们并不陌生,正是谢长渊谢公子的座驾。

但今日这马车,却显得格外沉重——车辕上牢牢捆着两个看起来十分沉甸的樟木箱子,车厢也似乎被塞得满满当当,厚重的车帘垂下,遮蔽了内里的情形。车轮碾过土路,留下了远比平日更深、更清晰的车辙印。

驾车的是管家谢福,他今日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体面的绸缎长衫,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远行的深色棉布劲装,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严肃。

马车在工坊门口的空地上停下。紧接着,谢长渊的身影出现了。他今日也是一身利落的出行装扮,月白色的长袍外罩着一件墨色斗篷,更衬得他面容清俊,却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沈清徽也从工坊内走了出来,站在他对面。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衣裙,身形挺直,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她的脸色比往日苍白了些许,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此刻仿佛压抑着汹涌的暗流,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指节有些发白。

这一幕,瞬间揪紧了所有围观者的心。

“要……要走了吗?”一个蹲在自家墙根的汉子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看那马车!装得那么满!这是把东西都搬空了呀!”旁边一个妇人尖声叫道,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空地上,谢长渊与沈清徽的“告别”正在进行。

“沈东家,”谢长渊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朗,但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距离的冷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州府那边传来急信,事务棘手,需长渊即刻动身前往处理。”

沈清徽微微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颔首,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能听出的沙哑:“谢公子……事务要紧。”

谢长渊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眸色几不可察地深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继续道:“此前……关于股金与田产折现之事,关系重大,还望东家能早做决断,妥善处理。以免……日后再生枝节,于你于我,皆非善局。”

他的话语依旧含蓄,但“股金”、“田产折现”、“早做决断”、“非善局”这些词,如同冰锥,一下下砸在沈清徽心上,也砸在所有旁听者的心头!这几乎就是坐实了撤资的传闻,并且是带着最后通牒性质的催促!

沈清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抬起头,迎上谢长渊的目光,那眼神复杂,有黯然,有隐忍,甚至还有一丝被抛弃的……委屈?

“谢公子之意,清徽……明白了。”她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公子……一路保重。”

她没有哀求,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挽留的话。但这份强撑的镇定与平静,比任何哭诉都更能让人感受到她此刻所处的绝境。

谢长渊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又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微微颔首,决然地转身,利落地掀开车帘,弯腰钻入了车厢。自始至终,他没有流露出半分留恋。

“驾!”

管家谢福一挥马鞭,声音沉闷,不再有往日的殷勤。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那些深深的车辙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如同碾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希望。

马车没有停留,没有回头,径直沿着村道向前,速度逐渐加快,最终消失在薄雾弥漫的道路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留下了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一片心如死灰的村民。

“走……走了……真的走了……”赵老栓喃喃着,手中的窝头掉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他婆娘从屋里冲出来,看到空荡荡的村道,腿一软,瘫坐在地,捂着脸压抑地痛哭起来。小丫被吓到了,也跟着哇哇大哭。

这哭声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瞬间,工坊门口的空地上,绝望的议论和哭嚎声爆发开来。

“谢公子走了!工坊完了!彻底完了!”

“带着那么多箱子,是把投的钱都拿走了啊!”

“东家都没拦住……她也没办法了……”

“之前王婆婆还说有希望……希望在哪啊?!”

“李扒皮不会放过我们的……交不上租子,地就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恐慌如同燎原的烈火,吞噬着每一个人。一些工坊里的员工也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幕,脸上写满了惊慌和迷茫。

“谢公子走了,咱们的工钱还能不能发?”

“工坊会不会马上就关门了?”

“早知道……早知道前几天就不该拒绝我舅姥爷让我去县里扛活儿的提议……”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开始往家跑,似乎想赶紧藏起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有人则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更有甚者,将怨怼的目光投向了依旧独自站在工坊门口、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单薄的沈清徽。

“都是她……要不是她得罪了谢家,怎么会……”

“现在好了,靠山没了,把我们也都害死了!”

王婆子适时地从工坊里冲了出来,她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老泪纵横,捶打着胸口,哭天抢地:“哎呦喂!我的天老爷啊!这可怎么活啊!谢公子您怎么能这么狠心啊!说走就走,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东家!东家您可要撑住啊!您要是倒了,我们这些人可就真的没活路了啊——!”

她的表演极具煽动性,将现场恐慌和绝望的情绪推向了顶点。场面几乎失控。

而这一切,都被躲在远处角落里的李家眼线看得一清二楚。其中一人飞快地转身,朝着李家庄园狂奔而去。

李满仓此刻刚用过早膳,正惬意地品着一杯浓茶,盘算着今天又能收到多少张田契。管家李福连通报都顾不上,直接撞开门冲了进来,因为激动和奔跑,他脸色涨红,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老爷!大喜!天大的喜事!走……走了!谢长渊他……他滚蛋了!”

李满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走了?什么时候?”

“就刚才!天刚亮的时候!”李福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描述着,“马车装得满满的!两个大樟木箱子!谢长渊跟那妖女在工坊门口告别,话都没说几句,冷冰冰的!谢长渊直接就上车走了,头都没回!村里现在都炸锅了!那些泥腿子哭的哭,嚎的嚎,工坊里的人也都乱套了!王婆子那老货在那儿哭丧呢!老爷,谢长渊这一走,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清徽现在成了没牙的老虎,不,是没了翅膀的鸟,就等着您去收拾了!”

李满仓听着,脸上的肌肉因极度兴奋而微微抽搐,他猛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都有些发抖。他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向河对岸,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形,但仿佛能感受到那边弥漫的绝望气息。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走了!他终于滚了!哈哈哈哈!沈清徽,你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看你还拿什么跟我斗!”

他仿佛已经看到胜利在向他招手,看到沈清徽跪地求饶,看到工坊的一切都归入他的囊中。

“老爷,咱们现在……”李福凑上前,眼中闪烁着狠毒和贪婪的光芒。

李满仓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狂喜,脸上露出了一个老谋深算、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时机已到!不必再等了!”他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去!把我们准备好的‘那份大礼’,给沈清徽送过去!现在,正是她最脆弱、最绝望的时候,我看她还能不能像之前那样,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是!老爷!老奴这就去!保管让她彻底死心!”李福狞笑一声,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书房内,李满仓独自一人,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一阵志得意满的狂笑。

“哈哈哈!沈清徽!你的戏,该落幕了!这白石村,终究还是我李满仓的天下!现在,该轮到我,来收网了!”

他仿佛已经将整个工坊和那些垂涎已久的田产都握在了手中。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辆消失在晨雾中的马车,并未驶向州府,而是在绕过一个山坳后,悄然驶入了谢家在白石村附近的一处隐秘别院。车厢内,谢长渊卸下了方才的“疲惫”与“凝重”,眼神锐利清明,正对等候在此的几名心腹属下下达着指令。

而工坊内,当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恐慌与喧嚣后,沈清徽脸上那脆弱与绝望的神情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与肃杀。她看向身旁的王婆子和陈砺,清冷的眸中,寒光凛冽。

“鱼已惊,网该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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