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正是路宁开口解释来意,顺带纠正封散子所言导致误解的大好时机,但他却并未多说什么话,从容应道:“龙君大人烛照万里,不需贫道再多置喙。”
“哼,你这小道士,口舌倒利。”
路宁明明没说什么话,却被浊河龙君封了个口舌犀利的评语,而浊河龙君终于微微从龙椅上正了正身子,摆了摆柔荑也似的玉手,原本正舞动翩翩的蚌美人们齐齐一个万福,鱼贯退到了两厢。
“你上来,让本君看看。”
路宁依言上前数步,在距离龙椅约莫三丈之处站定,大大方方地抬起头,坦然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任由龙君去看。
下首站着的封散子与龙椅后的敖真极见到此景,心中都不免啧啧称奇。
浊河龙君敖玟素来威严深重,加之修为高绝、喜怒无常,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浊河上下万千水族,哪个在她面前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触怒了这位北海真龙嫡传、仿佛冰山一般的存在,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
但今天这个自人间而来的黑衣小道士,怎得竟有如此胆量,在龙君面前举止自若,就算他是元神真人弟子,但毕竟本身修为只有四境初步罢了,到底此人有何倚仗,才会如此狂悖不羁?
殊不知路宁当年身为凡人之时,因着一腔正气,就敢直斥清河龙君之过。
如今他修为不俗,道心坚定稳固,又有紫玄山为后盾,人间王朝的旨意在身,自然更加底气十足。
莫说浊河龙君只是天妖第九变,就算是真正的一代妖王、真龙小圣,与道门元神真人一般长生久视,路宁也绝不会因此就心生畏惧、畏畏缩缩,失了道门弟子的风骨与气节。
浊河龙君似乎也觉得路宁举止做派与寻常所见之辈不同,打量了路宁数眼之后,忽然道:“你带着东海的避水玉,与青龙一族什么关系?”
路宁一怔,随即意识到浊河龙君所言,当是清河龙君敖钰一脉之事,故此解释道:“贫道与东海并无关系,只是当年游历之时,因缘际会,与清河龙宫略有一些渊源,无意中得了这块避水玉罢了。”
浊河龙君珠帘后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一笑之下,仿佛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整座潜渊殿都仿佛亮了一亮,满殿明珠翠玉瞬时失色。
“清河君敖钰?本君依稀记得,十数年前,本君这位堂弟曾经为了他女儿,求了你师父温半江真人一颗阴阳易元丹,炼化了敖令微那妮子本身的妖气,令其拜入了混元宗广法真人门下。”
“龙君大人所言无虚,当年确有此事。”
“哦?”敖玟语气微扬,似乎兴致更浓,“原来你也知道此事,本君还听说当年有个凡人小子,因为一些事儿在敖钰面前大闹起来,指着他鼻子怒骂了一通,言辞激烈,甚至说什么‘如此纵容属下,他日剐龙台上难免一刀’之类的狂言,这事儿你可知道么?”
路宁听浊河龙君突然提起他少年时的孟浪旧事,饶是道心坚定,也不免脸上微微一热,耳根泛起些许不易察觉的红晕,干咳了两声,略显尴尬地应道:“不敢隐瞒龙君,那是贫道年少气盛之时,因为无端遭难,一时激愤的妄为罢了,后来贫道也向殿下当面赔罪了。”
“而且当时敖钰殿下虽有过错,但是知错能改,处事公正,不偏不颇,贫道如今想来,心中对殿下的气度也颇是钦佩。”
浊河龙君抚掌道:“如此说来,那骂人的小子果然便是你,本君就说,如此胆大之人,世上只怕也不多了。”
“汝可知此事在四海万水的真龙之中传为笑谈,都说敖珏性子太绵软,被人当面怒骂也能啐面自干,不愧是东海一脉中最窝囊的龙子……想不到今日本君居然见着当年骂他之人了。”
路宁也不知自己当年之事居然被四海真龙当成一件笑柄,甚至还传扬了许多年,这才晓得敖钰当年气度有多宽宏。
若是换成一般人,身具天妖第七变的修为,又是东海龙王嫡派子孙,就算当着温半江真人的面假作宽厚,只怕事后被同族嘲笑以后,也难免会找机会拿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撒气,以挽回颜面。
万没想到敖钰殿下竟真的将此事轻轻放过、未曾追究,这份胸襟气度,实在不同凡俗。
当下摇头叹息道:“敖钰殿下风采高洁、光风霁月,实非庸碌小人所能体会。”
浊河龙君面上的珠帘一动,也不知这位高人是在点头,还是摇头,“当初本君听闻此事,也不止一次笑话过他,以为他性子确实不堪……不过今日一见,敖钰这小子被你骂了还不曾发作,倒也有些缘故。”
路宁拱手道:“龙君说笑了,贫道年少无知,行事孟浪,修为更是浅薄不堪,实在当不起龙君一赞。”
龙君的指尖在盏沿上轻叩了两下,“好了,见了你的避水玉,想起这桩子趣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小道士,你是温半江那老道的徒弟,道号叫清宁是吧?”
“正是贫道。”
“你今日闯入浊河,欺负本君的幼子,到底所为何来,如今可以说了吧?”
路宁神色一正,从袖中取出一十二条玄金走龙,双手捧在胸前,朗声道:“殿下,人间大梁王朝设祭水大典,欲借万民诚心,祈江河安澜,这十二条玄金走龙,乃是专为祭祀水神所铸之使者,凝聚天子之气、百姓祈愿,恳请龙君代为上禀苍天,平复水患。”
说罢,路宁真气一催,这一十二条小小的玄金走龙立刻发出阵阵清越龙吟,化作一十二道金虹飞至殿中,绕着敖玟盘旋三匝。
敖玟望着这一十二条玄金走龙所化的灵动金虹,凤目中闪过一丝异色,抬起一只纤手凌空轻轻一招,那十二道金虹仿佛受到无形牵引,立刻收敛光华,如同归巢乳燕般钻入了她那宽大的玄色龙袍袖中,消失不见。
真龙一族与人间帝王虽然分属两族,但真龙之气与天子龙气却有神秘莫测的联系,敖玟能清晰感受到走龙之中蕴含的奇异龙气,似人非人,似龙非龙,但对天下各家各派的法力,均有克制的妙用。
此气虽不及她所修真龙之气精纯奥妙,却带着人间烟火的厚重,源自红尘万丈、众生念力,虽然极少,却可以互相参照,让她凝滞已久的修为微微松动。
“人间气运,天子龙气么……果然有几分玄妙。”
她低声自语,似在品味那奇异的感觉,忽然瞥了一眼缩在殿角的鲶先锋。
“本君身为浊河水神,人间帝王祭祀本君,你居然也敢阻拦?”
那鲶鱼精被带进龙君大殿,本就一直被吓得魂不附体,缩在角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此刻被龙君这一眼扫过,耳听得质问之言,顿时“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肥硕的身躯筛糠一般抖动不休,连声哀嚎道:“龙君饶命!龙君饶命啊!小的也不知这祭典如此重要啊,千错万错,都是小的不是!”
“是小的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这才坏了龙君之事!求龙君饶命,饶命啊!”
这条鱼精一路被路宁带到此处,正是为做一个见证罢了,他倒是有急智,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仿佛一切都是他无知无识、一时糊涂所为,根本没提敖真极与浊河龙君半个字,把所有人都摘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