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过北京尚未苏醒的街道,驶向京郊。车窗外,都市的繁华渐次褪去,换上了山峦疏朗的轮廓。宋馨文穿着一身素雅的香云纱旗袍,外罩一件薄羊绒开衫,坐在后座,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延伸的灰白色山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眼底沉淀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与深重的哀恸。
宋馨文信佛,多年来早已是这座古寺最大的功德主之一。捐赠殿宇、重塑金身、供养僧众,名册上“陈泽民”三个字代表着不容忽视的份量与虔诚。因此,当宾利悄然停驻在古刹山门前时,早有知客僧垂首静候在一旁。
清晨的寺庙还浸在氤氲的雾气里,露水沾湿了石阶,泛着清冷的光。古柏苍劲的枝桠刺破薄雾,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划破这片寂静,更显幽深。沉檀的香气不再浓郁,而是若有若无地弥散在清冷的空气中,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交织。
宋馨文踩着微湿的青石板,一步步走入这片她熟悉的清静之地。步伐依旧保持着世家女主人的雍容,只是那挺直的背脊里,透出一股勉强支撑的僵硬。
她清晰地记得,年初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她怀着为全家祈福的宁静心意而来。阳光那时刚刚驱散晨雾,金箔一样铺洒在殿宇的飞檐上,香火气也比此刻温暖些。
她跪在那尊受过陈家供奉的鎏金佛像前,一一为家人祝祷。最后,心里萦绕着女儿陈漾明媚的笑脸和那个沈家二子沈知砚,便忍不住求了一支姻缘签。
后堂禅房里,那位备受尊崇、眉须皆白的老大师看了签文,又细细问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
大师眸光澄澈,语气缓而笃定:“是善缘。红线牢固,佳偶天成。”
宋馨文当时唇角便漾开了笑意,心下宽慰。两家什么都不缺,儿女顺遂美满便是最大的心愿。
然而,大师的眉头旋即几不可察地蹙起,话锋微转:“然,流年有劫,应在这位女公子身上。今年恐有血光之灾,其势凶险,非比寻常。若渡不过……”他声音沉了下去,“便是孽障初生,情路横生枝节,恐难圆满。”
宋馨文的心瞬间被攥紧。宋家世代信佛,对此地更是供养丰厚,她深知大师绝非虚言恫吓。惊惶之下,她当即恳求解厄之法。
大师默然片刻,引她至偏殿净室,亲手用朱砂在明黄符纸上绘下繁复的经文,折成一道平安符。“随身佩戴,或可抵挡一二,消减灾厄,盼能助她渡过此关。”
她当时是如何千恩万谢,如何小心翼翼地将那符咒用最柔软的杭绸包好,仿佛捧着女儿的一生一世。回去后,她郑重地将平安符交给陈漾,再三叮嘱。陈漾当时正忙着出门,笑着接过去,随手塞进了那只限量版的鳄鱼皮钱包夹层里,还搂着她的脖子撒娇:“知道啦,我的妈妈最好了!不过都什么年代啦,您还信这个?”
那轻快娇嗔的声音犹在耳边,可那场毫无征兆的车祸,却像一只无情的手,骤然撕碎了所有鲜活的画面,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凉。那道被女儿或许早已遗忘的平安符,连同她这个母亲的全部祈愿,终究没能敌过命运的残酷。
思绪被冰冷的现实拉回。
佛像依旧垂眸,慈悲而沉默地凝视着再度跪在蒲团上的她。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祈福,而是祈求超度。香烟细细袅袅,上升,然后散开,如同逝去的生命,抓不住,留不下。泪水无声地滑过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蒲团上。
陈泽民沉默地立在她身后,一身熨帖的深色中山装,挺括的立领衬得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他沉浮半生,惯常与数据和逻辑打交道,骨子里是个沉静的唯物主义者。此刻站在这香烟缭绕的殿宇之内,面对无法用理性解析的巨恸,他并未感到荒谬,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那是任何资本与规则都无法扭转的命运。
他虽不信神佛,却深爱着妻子,并始终尊重她寄托于此的信仰。于是,他只是沉默地、如同一座沉稳的山,站在她身后,那身庄重的中山装更显得他身姿笔挺而克制,给予她此刻唯一需要的、无声的陪伴与支撑。
那位大师缓步走来,依旧是那般超然物外的平静姿态。他似乎早已感知一切,目光落在宋馨文身上,带着深切的悲悯。
“大师,我的漾漾…她真的就…”宋馨文语不成调,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
大师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清冷的晨殿中回响:“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肉身无常,终归尘泥。然灵识不泯,如灯续明。”
陈泽民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大师,眉头不自觉地紧锁起来。他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抿成一条沉默的线。于他而言,生命消亡如灯灭,是再自然不过的常识;那些关于灵魂不灭、再世重逢的说法,终究与他一生所信奉的理性相悖。
可大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宋馨文无边的黑暗:“尘缘虽暂断,执念化牵绊。一念三千界,终有再会时。二位施主,与她缘分未尽,将来必有相见之期。”
这话在陈泽民听来,虚妄至极,不过是安慰生者的漂亮话。他偏过头,不忍再看妻子那骤然被点燃希冀、近乎脆弱疯狂的神情。
但宋馨文信了。
她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这玄妙的预言,将它当作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