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外的空气，比室内更加凝滞沉重。午后的闷热并未消散，反而酝酿着一场新的暴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晴跟在父亲星野宗一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走着。父亲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刚才馆内那短暂而充满张力的交锋，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她心头炸响。
他们走到合宿所旁一棵巨大的榉树下站定，树荫遮蔽了昏暗的天光。
星野宗一郎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落在晴脸上，开门见山：“这就是你选择的‘征程’？”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头发紧，“在一个称不上顶尖的队伍里，做着……数据分析？”
他刻意在“数据分析”上微微停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晴的心微微一刺，她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乌野很强，他们正在变强。我的工作能帮到他们。”
“帮到他们？”星野宗一郎微微挑眉，视线扫过她手中显然价值不菲的备用数据板，“用这些昂贵的玩具，记录一些无关紧要的数字？甚至因此差点被球击中？”他显然指的是白鸟泽练习赛的那一幕，消息不知如何传到了他耳中。
“那不是无关紧要！”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难得的倔强，“那些数据能转化为赛场上的优势，能保护他们减少受伤，能……”
“能让你觉得自己参与其中？”星野宗一郎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她内心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站在场边，看着别人飞翔？”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晴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她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手指紧紧攥住了数据板的边缘。
父亲总是这样，能用最冷静的语言，精准地击中她的软肋。她无法上场，无法飞翔，这是她永远的遗憾和心结。
看到她骤然变化的脸色，星野宗一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但语气并未放软：“你的才能，不应该浪费在这种地方。跟我回去，有更适合你的……”
“我的才能用在哪里，应该由我自己决定。”晴打断了他，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这里就是我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僵持着，无声的对峙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蔓延。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灰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倾泻，轰然降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啧。”星野宗一郎蹙眉，看了一眼瞬间变得狂暴的雨势，又看了看身旁没有带任何雨具的女儿，“先去避雨。”
他率先朝着不远处合宿所的屋檐下走去。
晴沉默地跟上，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刚走到屋檐下，体育馆的门也被猛地推开，结束了训练的队员们涌了出来，看到这瓢泼大雨，纷纷发出惊呼。
“哇！又下这么大！”
“怎么回去啊？”
“还好训练结束了！”
人群有些混乱，大家都在找地方避雨，或者商量着怎么冲回合宿所。
晴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很快，她看到了那个身影——影山飞雄正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脸色依旧阴沉，目光扫过站在晴身边的星野宗一郎时，明显变得更加冷硬，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就在这时，乌养教练的声音响起：“经理！晴！帮我把那边的医疗箱和备用球拿过来，先搬回合宿所，别淋湿了！”
晴循声望去，只见场地角落放着两个不小的箱子。她应了一声，正要过去。
几乎是同时，影山飞雄动了。
他迈开长腿，几步就超过了晴，率先走到了那两个箱子前，二话不说，弯腰直接扛起了那个更重、更大的、装着备用排球的沉重箱子，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他转过身，看也没看晴，只是目光冷冽地瞥了一眼她身旁的父亲，随即对着晴，用他一贯命令式的、硬邦邦的语气说道：
“你拿那个轻的。”
说完，他扛着沉重的箱子，头也不回地率先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中，高大的背影很快被雨水模糊。
晴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暖流。他总是这样，用最别扭的方式……她连忙弯腰，准备去搬那个相对轻便的医疗箱。
然而，就在她搬起医疗箱的瞬间——
“哗啦——”
因为动作稍急，箱盖没有完全扣紧，箱子里的一些东西滑落了出来，散了一地。几个绷带卷、几瓶运动喷雾，还有……一双崭新的、明黄色的护膝。
正是她之前答应给日向翔阳绣上“小太阳”图案的那双。
护膝掉在潮湿的地面上，瞬间沾上了泥水。
“啊！”晴低呼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
站在一旁的星野宗一郎见状，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女儿这副“手忙脚乱伺候人”的模样感到不悦，但他并未动作，只是冷漠地看着。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冲进雨里的影山飞雄，不知为何去而复返。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他似乎没找到地方放下箱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回来查看。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捡东西的晴，以及散落在地的、那双格外扎眼的明黄色护膝。
他的目光在那双护膝上停留了一瞬。
那双护膝的颜色和图案，与他自己膝盖上那枚暗红色的“飞”字护膝，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影山的脸色瞬间沉得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黑。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阴郁得吓人。
下一秒，在晴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双明黄色护膝的瞬间——
一只湿透的运动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踩在了那双护膝之上！
恰好将那个还未绣上的“小太阳”图案，牢牢地、践踏般地踩在了泥水里！
晴的动作彻底僵住，惊愕地抬起头。
影山飞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雨水从他湿透的发梢不断滴落，砸在她的手背上，冰冷刺骨。他的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凶狠的情绪——是愤怒？是嫉妒？还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的占有欲？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她想去捡起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
两人在暴雨的嘈杂声中，在泥泞的地面上，维持着这个诡异而充满张力的姿势。
短短一两秒后，影山猛地移开了脚。
但他并没有去捡那双被他踩脏的护膝，而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粗暴地，一把将蹲在地上的晴拽了起来，然后将那个他刚刚放在脚边、沉重无比的排球箱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怀里。
“拿好。”他命令道，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强硬。
然后，他看也不看地上那双明黄色的护膝，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也无足轻重。他弯腰，轻松地提起了那个相对轻便许多的医疗箱，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冲回了磅礴的雨幕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只留下晴一个人，茫然地抱着怀里沉重冰冷的箱子，站在屋檐下，看着地上那双被泥水玷污、被他一脚踩过的明黄色护膝，又看向他消失的方向。
雨水冰冷，但被他塞进怀里的箱子，和他刚才那充满独占意味的、近乎幼稚的举动，却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和心口。
站在一旁的星野宗一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那个少年一系列突兀、强硬、甚至堪称无礼的举动，看着女儿怔忪茫然却并无怒意的表情，看着地上那双被刻意遗弃的明黄色护膝……
这位前职业选手、向来冷静理性的男人，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真正惊讶和……深思的神情。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影山消失的雨幕，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那个球风凌厉、性格别扭的少年。
半晌，星野宗一郎才收回目光，看向依旧抱着箱子发愣的女儿，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看来，你的‘征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