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既明被苏丹那幽幽的目光盯得后颈发凉,汗毛直立,但他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读不懂刚刚苏丹听到阿卜德死讯时的轻松,他也不敢再贸然拍那些肉麻的马屁,生怕拍到马蹄子上。
他赶紧真诚地找补道:“臣和阿尔图大人交情确实很好,可阿尔图大人那么好的人,谁能不喜欢呢?但,正因为阿尔图大人现在位高权重,要是再坐上宰相之位……那可真是权势滔天啦!臣这都是在为陛下、为您的帝国着想啊!”
“你……咳咳……” 奈费勒突然气若游丝地开口,咬牙切齿地指责,“你就是在……为自己……牟利!”
方既明猜测,他这是点明了苏丹的担忧,让自己解释?也可能是单纯提醒自己别抢这肮脏的坑位?
方既明虽然确实很想看奈费勒当上宰相后,为彰显身份换上华丽服饰的样子。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等改朝换代后,奈费勒照样可以当宰相。
方既明瞥了奈费勒一眼:“诚然,臣当了宰相是能从中获利,可阿卜德留下的烂摊子更多啊!听说因为他中饱私囊,国库都让他掏了个大窟窿,赤字高得吓死人!臣知道的问题都这么严重,更别说臣不知道的了。臣要是接了这位置,就势必要想办法解决这些遗留问题啊。”
他把财政赤字这口巨锅稳稳扣在了死透的阿卜德头上,这样苏丹找他要钱的时候,多少能温柔点。
“当然,如果陛下没有选择臣当宰相,臣也定当潜心进修,精进本领。在任何一个岗位上,都兢兢业业,为我们帝国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力量!”
他自认能力不足以胜任宰相,但做这位苏丹的宰相,本也不需要什么执政能力。
让他这个没根基的人当宰相,结果就是倒了一棵盘根错节的阿卜德,却不会立刻长出新的大树。
他不过是一根没有家族势力、只能死死缠绕依附苏丹的藤蔓,一条随时能放出去咬人、也能随时宰掉的狗。这对苏丹集中皇权,百利而无一害,苏丹没理由拒绝。
果然,苏丹眯起眼睛笑:“呵……倒也不是不行。你嘛……至少比那好色的老狗干净些。” 他懒洋洋地宣布,“阿卜德的领地会因为他的丑闻而被剥夺一半,充入国库,剩下那一半……” 他瞥了眼方既明,“赏你了。”
方既明恭顺地叩首:“谢陛下恩赏!”
苏丹施施然起身:“把奈费勒卿好好送回去,稍后进宫见朕。”
“既然陛下要我把大人好好送回去……”方既明故作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将“昏过去”了的奈费勒抱了起来。
动作间,丝毫不顾及这位伤员的伤势,奈费勒配合地被疼醒,“嘶”了一声又疼昏过去。
他把奈费勒塞进宫门口早已备好的车驾,自觉地坐到了他旁边。
车厢内一片沉默。
两人都心知肚明,谁知道这车外有没有眼线?戏得做全套。
一路无话,马车平稳地将奈费勒送回了他的府邸。
这算是方既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踏入奈费勒的家。
这宅邸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是简洁,几乎看不到任何非实用的装饰,在这个以奢华彰显地位的国度里,确实……不像个贵族的家。
这家伙是真把节俭刻进骨子里了,钱都拿去填穷人的无底洞了吧?要是阿卜德能活过来,铁定要叉着腰嘲笑他几句穷酸。
这种地方,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来做客,估计连进门都觉得掉价,扭头就走,从此认定奈费勒毫无价值。不过,奈费勒显然毫不在意这些。
宅邸的配色和布置倒是温和雅致,米白、浅褐、淡青的主色调,线条简洁流畅,与奈费勒本人那种冰冷锋锐的理性气质不同。
看得出,这宅邸的主人,或者说设计者,骨子里是有点艺术细胞在身上的。
也是,要是家一定要符合本人的性格,奈费勒该直接住到修道院里去才对。
方既明跟着进了内室,毫不客气地往椅子上一瘫:“‘救命恩人’来你家吃顿饭,没问题吧?”
回到绝对安全的私人空间,奈费勒卸下了伪装,扯松了那身可笑的绷带:“你什么都不要才有问题。”
“反正你最近也出不了门。”方既明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各行各业,上至贵族下至乞丐,关于‘穷人到底需要什么’的想法,我都给你搜罗整理好了。够你好好思考一阵子了。”
奈费勒郑重地收好:“今天的事……谢谢你。”他又对方既明摇摇头,眼瞳幽深而安静,“当这个宰相,并非什么好事。”
方既明眼睛一亮:“嘿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奈费勒不明所以,但还是重复了一遍:“当这个宰相并非什么好事。”
“不是这句,上一句!”
奈费勒看着方既明那副“快夸我”的表情,无奈地抿了抿唇,他在方既明面前并没有什么好别扭的:“我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就冲你这句话,冒什么险都值了!”方既明兴奋地在椅子上扭了两下,才稍稍冷静下来,正色道,“但宰相这个位置,对我们要做的事,帮助太大了,权利就是杠杆。我当然知道这个位置烫手,所以更不能让你来了。”
奈费勒眉头微蹙,冷静分析:“其实让我来会更合适。我向来旗帜鲜明地反对苏丹,不满就直接说,苏丹对我的‘不驯服’早有预期,反而会少几分猜忌。很多事,由我来做,阻力会更小。因为……”他顿了顿,“我明里暗里,本就是一个样子。”
方既明冲他挑了挑眉,示意他自己看看那一身绷带:“哦?是吗?一个样子?”
“这只是求生必要的伪装而已。”奈费勒面不改色。
也是,要是不会点伪装,他就要在苏丹亲自折卡那段时间,和盖斯一起蹲大牢了。
他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冷静地剖析方既明面临的困境:“但你方既明,走的和阿尔图是一条路。想要成事,只能靠哄着苏丹,想方设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做出符合你们期望的决定。苏丹……并不好哄。阿尔图好歹经验丰富,做起来游刃有余。可你……”
方既明也皱起了眉,但转念一想,担心也没用:“嗨!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不是还有你们嘛,”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凝重。
奈费勒看着自己这位时而智计百出、时而又不太聪明的盟友,无奈地抬手捏了捏眉心:“……还好,你还算有点急智。”
……
下午,方既明本以为苏丹召见他,是要交接宰相事务。可谁能想到!
他刚踏进宫门,就被侍从径直引向了……苏丹的皇家浴场!
这哪里是浴场?大的跟个游泳池似的。
巨大的穹顶镶嵌着彩色琉璃,折射着七彩的光线。
池壁、台阶、甚至池底,都铺满了金灿灿的砖石!天知道苏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黄金。
不是,苏丹他要干什么?
氤氲的水汽浓得化不开,带着淡淡华贵的香氛气息。
池中,苏丹正慵懒地靠在金壁上,怀里禁锢着一个肌肤胜雪的美人,两种肤色的对比实在有冲击力。
苏丹一手掐着美人的下颌,迫使她仰头,另一只手强硬地将杯中猩红的酒液灌入她口中。
美人纤细的脖颈被迫伸展,像濒死的天鹅,喉间溢出细微的呜咽和呛咳,身体微微颤抖着。
如果忽略那对苏丹来说微不足道的挣扎和他毫不怜惜的粗暴,倒是一幅美好的小鸟依人的画面。
方既明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已经来了:“陛下。”
苏丹闻声抬眸,厚重黑发已经被水润湿,粘黏成绺,终于能看到他常年隐藏在发丝下的眼睛。
和方既明想的不同,苏丹露出眼睛反而压迫感更强了。那是一双野兽般的眸子,冰冷、锐利,瞳孔深处是永不餍足的欲望和残忍。
方既明赶紧低下了头。
苏丹似乎终于对怀中的玩具失了兴致,松开了桎梏住美人的手,随意在她光洁的背上拍了两下,像打发一只宠物:“回去吧,安苏亚。”
一阵池水波动声后,安苏亚裹上薄纱,逃也似的离开了。
苏丹的目光重新落在僵立池边的方既明身上,懒洋洋地勾了勾手:“小明,下来。”
不对,这是要把他当安苏亚整啊?
方既明没好意思宽衣解带,而更重要的是,小臂上茵苏希娜的印记还在。
他脱了鞋就要下水。
“嗯?”苏丹微微偏头,湿发滑落几缕,“爱卿……是没泡过澡?”
“也不是没泡过,”方既明赶紧解释,尴尬地摇头,“只是……臣这细胳膊细腿的,在陛下您面前,实在是自惭形秽啊……”
思忖着苏丹应该对男人没什么欲望,毕竟连阿尔图都是要想方设法才能勾起苏丹的兴致,自己这身板……应该安全?
方既明在意识中呼唤:“茵苏希娜,茵苏希娜,姐姐姐姐,快离开一下,被苏丹看到就完蛋了。”
还好茵苏希娜很配合,冰冷的感觉离开了方既明的小臂。
他这才硬着头皮,解衣下水。
苏丹的目光毫不掩饰,似乎带着品评的意味,上下打量着细皮嫩肉的方既明。
方既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坐进水里,温热的池水包裹上来,上面的花瓣隔绝了苏丹的视线。
共浴!和谁?苏丹!方既明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和苏丹共浴。
但他还是没搞明白苏丹的用意,不会这是什么宰相的入职仪式吧?
真恨不得把奈费勒揪过来读读苏丹的心,对,回去就让奈费勒分析一下苏丹他到底在干什么。
“坐那么远,”苏丹舒服地靠在金壁上,目光却依然落在方既明身上,“是怕朕吃了你?”
“怎么会!”方既明立刻狗腿地挪近了些,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既显恭敬又不至于太疏离的距离,“陛下这浴池,恢弘壮丽,举世无双!臣是怕靠得太近,浊气污了陛下的圣体。”
苏丹从池边拿起一个镶嵌宝石的金杯,随意地倒满酒,递向方既明:“当上宰相,滋味如何?”
苏丹给他倒酒,接还是不接?苏丹在试探他!
对苏丹,真心换不来真心,但苏丹需要看到他的真心,而半真半假的回答最显真心。
“多谢陛下赐酒!”他恭敬地双手接过酒杯:“臣刚上任,但毕竟这位置是我从未达到过的高度,只感觉肩上的责任更重了,有些惶恐。只希望臣所作所为能让您满意,也能让帝国更安稳。”
苏丹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国库的空缺,是阿卜德挖的。现在,你是新宰相了,朕不管你是去刮地皮,还是卖官鬻爵……不管用什么手段,在朕需要钱的时候,国库里必须堆满金子。听明白了?”
方既明现在其实并不缺钱,但他表面沉重,内心却盘算着趁机要点资源:“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是陛下可否……拨些得力的人手相助?” 他试探着问。
“人手?”苏丹嗤笑一声,“朕把宰相之位都给你了,帝国上下,还不够你使唤?没用的废物,可就没必要留着碍眼了。”
方既明喝了口酒,紧张地点头:“臣定当让您看到满意的结果!”
苏丹看着他紧绷的样子,却又突然愉悦地笑了起来:“那么紧张做什么?来,说说,你觉得刚才那个安苏亚怎么样?”
方既明不明所以,怎么突然提到安苏亚了?他谨慎地回答道:“臣不敢觊觎陛下的女人,刚刚并未留意到她。”
苏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啊……像只漂亮的金丝雀。可惜,金丝雀关久了,偶尔也会扑腾着翅膀,想撞破笼子飞出去。不听话的鸟儿……下场总不太好。你说是不是,小明?”
这是干嘛,苏丹要对安苏亚下手了?
不对,苏丹这应该是在借安苏亚敲打他,让他乖乖听话。
但要是苏丹真的只是浅显的、想根据自己的回答,决定是否对安苏亚下手……那在自己表忠心后,安苏亚就会成为那下场不好的鸟儿。
这澡泡得,冒冷汗都看不出来。
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回答。
“小鸟终究是小鸟,永远也逃离不开陛下的手掌心。依臣愚见,会扑腾几下、带点小爪子的鸟儿,逗弄起来……可比那些只会呆立着等死的木头雀儿有趣多了!您说是不是?”
苏丹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奢华的浴场里回荡:“好,说得好!爱卿此言深得朕心!小明啊,好好干,朕很看好你。”笑声渐歇,他懒洋洋地起身,“时间差不多了,走,带你去瞧瞧朕的新玩具。”
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位身披薄纱、容貌绝美的女奴,动作轻柔地为苏丹更衣。
方既明赶紧跟着爬出浴池,胡乱擦干套上衣服,隐晦地招招手,示意茵苏希娜可以回来了。
可苏丹带的路……竟是通向他的寝殿!
等等,寝殿?!
苏丹难道就喜欢他没肌肉的这款?
方既明惊慌失措,他受不住苏丹的玩法啊,他可不想被匕首扎成筛子啊,而且这就是在苏丹的宫殿,没有那条能救命的“苏丹夜晚必须回宫”的祖宗之法啊!
他脚步沉重地跟着苏丹踏入比那浴场更显奢靡的寝殿,脑海里盘算着怎么自救。
好在,苏丹只是径直把他带到了一张巨大的、柔软而厚实的、缓缓旋转的大床前。
“如何?”苏丹得意地张开双臂,像个炫耀玩具的孩子,“是不是很有趣?”
方既明脸上堆满了“惊为天人”的震撼表情,嘴巴微张,仿佛被这“神迹”震慑得说不出话。
“我震惊的不是你的破床!是你这个神经病啊喂!”方既明实在理解不了苏丹的脑回路,上一秒还在想着法地试探、敲打,下一秒怎么就带他来玩床了?
看到了方既明不可置信的神情,苏丹心满意足地跳到了床上蹲着,拍拍旁边的空位:“来,一起玩玩!”
在苏丹殷切的目光下,方既明小心翼翼地蹲到了苏丹旁边,生怕弄脏了他的御床要被治罪。
紧接着,在方既明瞳孔地震的注视下,那张床……它!加!速!了!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机括嗡鸣声,巨大的床体开始加速旋转,床单边缘坠着的宝石都浮了起来,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流光。
方既明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皇家御用的滚筒洗衣机,边颠边转,有一种回到穿越前去游乐场的感觉。
床上没有安全带,没有着力点,他只有一把抓住了苏丹的手臂,才勉强没被这“帝王级玩具”给甩飞出去。
玛希尔!你有这等鬼斧神工的手艺,到底是怎么怀才不遇的啊!
……
脚步虚浮的方既明,终于被玩尽兴、神清气爽的苏丹放出了宫门。
扶着宫墙缓了几口气,被风一吹,他那被转得七荤八素的脑子渐渐清明过来。
他彻底想通了!
心机丹今天这一套组合拳,可不仅仅是简单的敲打和试探。
这是驯化,是服从性测试,从头到尾都充满了那暴君恶趣味的“用心良苦”!
共浴、寝殿召见、分享玩具,这些行为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君臣界限,除了表明自己已经是他核心圈子里的人,同时也在丈量他方既明这条新狗的底线——为了权力和活命,到底能顺从到什么地步?能忍受多少羞辱?能表演出多少忠诚?
而苏丹全程都在锐利地观察方既明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他的尴尬中是否还保有廉耻心?
他的惶恐是否足够敬畏?
他回答问题时是否容易露怯?
他谄媚奉承时是否足够圆滑?
他急智应对时脑子够不够快?
每一项反应,都在苏丹心里那本《新狗评估手册》上被打分。
分高,那就暂时留着逗乐;分低,换一条就是了。
在苏丹眼里,他们这些所谓的宠臣,和他用作比喻的金丝雀、寝殿里那张旋转床,并无本质不同——都是供他消遣、满足他欲望的玩具。
不行!苏丹这家伙太离谱了,这口槽不吐出来,今晚非得憋出内伤!
他脚下生风地冲回府邸,铺开两张信纸就开写。
一封给阿尔图,一封给奈费勒,他刚当上宰相,也不好当天就亲自去拜访他们。
他运笔如飞,把今天这离谱经历,绘声绘色地写了进去。
当然,在信的结尾,他假装自己还没想明白,请他们指点一二,让他们帮忙想想,苏丹到底怎么想的,下一步会怎么办?
让他们在帮忙想办法的过程中,增进增进对自己的感情,真是天才!
写完,吹干墨迹,方既明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嗯,吐槽到位,求助诚恳,感情真挚。完美!
时间还早,等吃完饭,还可以去夜校开课……
等等,他好像忘了什么……奈布哈尼!
坏了,他放了好师傅一天的鸽子!
他又扯出一张信纸,开始情真意切地给师傅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