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斋内,烛火通明,将夜色隔绝在外,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从发现翠浓尸体的现场回来后,萧绝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随云芷一同回到了这间画室。他屏退了左右,只留秦风守在门外。
画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萧绝坐在那张唯一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沉静地落在云芷身上,等待着。他没有催促,但那股无形的压力,比任何言语都更具逼迫感。
翠浓的死,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验证了云芷之前的推断。灭口,这意味着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不仅凶残,而且反应迅速,手段老辣。案件的性质已截然不同,他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组织严密、能量不小的敌人。
而此刻,翠浓的尸体虽已找到,但被井水长时间浸泡,面容肿胀变形,难以辨认细节,更无法从她身上直接获取更多关于凶手或秘密的线索。
云芷知道,她必须再次拿出令人信服的东西。仅仅指出是他杀还不够,她需要为这条突然中断的线索,续上一个新的线头。
她站在画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这一次,她需要的不是推演,而是精确的“再现”。
“王爷,”云芷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民女需要了解翠浓生前的容貌特征。请王爷允准,唤一两位与翠浓相熟、且目力可靠之人前来,详细描述其样貌。”
萧绝深邃的眸子看了她片刻,微微颔首,对门外吩咐了一句。不多时,秦风带着两个人进来。一位是百花楼幸存下来的、负责浆洗的婆子,姓王,与翠浓有过数面之缘;另一位是京兆尹衙门里一位眼神极好的老文书,曾因公务去过几次百花楼,对牡丹身边这位大丫鬟有些印象。
两人显然有些惶恐,尤其是那王婆子,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不必惊慌,”云芷语气温和,试图安抚他们,“只需将你们记忆中,翠浓姑娘的样貌,尽可能详细地告知于我。任何细节都好,比如脸型、眉眼、鼻唇、有无特殊标记等等。”
她执起笔,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纸张,做好了记录的姿态。
王婆子先开口,声音带着颤抖:“翠浓姑娘……她,她脸盘儿有点圆,眼睛不算大,但是亮闪闪的,鼻子……鼻子有点塌,嘴唇厚厚的……”描述得颇为笼统。
老文书补充道:“老夫记得,那丫头眉毛生得有些淡,眉梢往下撇,看着总像有心事。哦对了,她左边耳朵好像……好像比右边稍微大那么一点点?也可能是老夫记差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描述零碎而主观,甚至有些相互矛盾。圆脸还是方脸?眼睛大小?鼻梁塌陷程度?依靠这种模糊的语言描述来复原人像,在任何人听来都近乎天方夜谭。
萧绝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的敲击并未停止。他在观察,观察云芷如何从这些杂乱的信息中,提炼出有用的部分。
云芷并未露出丝毫为难之色。她一边倾听,一边快速在纸上记录着关键词,同时,她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模型。她过滤掉那些明显带有个人主观印象的形容词(如“亮闪闪”、“有心事”),专注于客观的骨骼和形态特征描述。
脸型: 两人都提及“不瘦”、“有点圆”,结合“鼻子有点塌”,初步判断可能是颧骨不突出、下颌角圆润的方圆脸或圆脸。
五官:眉毛淡,眉梢下撇——这是眉骨和肌肉走向的体现。眼睛不算大——眼眶大小。鼻梁塌——鼻骨高度。唇厚——口轮匝肌及软组织特征。左耳稍大——可能存在细微的不对称,这是极有价值的个体特征。
她不断引导提问:“额头宽窄?发际线形状?人中长短?嘴角是上扬还是下垂?笑起来有无酒窝?……”
有些问题,王婆子和老文书能答上一些,有些则茫然摇头。
当感觉信息收集得差不多时,云芷停下了笔。
“有劳二位。”她微微颔首。
王婆子和老文书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画室内重归寂静。云芷闭上眼,将刚才收集到的所有碎片化信息在脑中飞速整合、碰撞、筛选。她运用法医人类学中关于面部软组织与骨骼关联的知识,将这些语言描述“翻译”成具体的骨骼定位点和肌肉形态。
然后,她睁开眼,执笔蘸墨。
落笔。
依旧是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精准。她没有从局部开始,而是先定下头型轮廓和外眼角、鼻翼、嘴角等关键点的位置线。
萧绝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了她的笔端。
他看到,她下笔没有丝毫犹豫,线条流畅而肯定,仿佛她笔下描绘的,不是一个仅凭他人描述构建的虚影,而是一个真实存在于她眼前、任由她临摹的模特。
先是脸型框架,符合“方圆”的特征,下颌圆润。
接着是五官定位。偏淡的眉毛,眉梢依据描述微微下垂。不算大的眼睛,但通过精准的内外眼角定位和眼型勾勒,显得颇有神采。略显塌陷的鼻梁,被她用微妙的阴影渲染出立体感。丰厚的嘴唇,嘴角自然闭合,略带一丝向下,符合“看起来像有心事”的描述。
她甚至细致地表现出了左右耳朵那极其细微的不对称感。
一个活生生的、带着丫鬟特有的伶俐与一丝愁苦的年轻女子面容,逐渐在宣纸上清晰起来。
然而,就在画像即将完成之际,云芷的笔尖微微一顿。她回忆起老文书提到左耳时那一闪而过的犹豫,以及王婆子无意间嘟囔的一句“那丫头总爱把左边头发往后别,也不知为啥……”
一个念头闪过。
她换了一支极细的勾线笔,蘸取少许朱砂,在画中女子左耳耳廓后方,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轻轻点下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红色斑点。
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基于行为心理学——一个人如果某个部位有不想被人注意的标记(如胎记、疤痕),可能会下意识地用发型、衣物等进行遮挡。翠浓习惯性将左耳侧的头发往后别,或许并非为了美观,而是为了遮掩什么。
画成。
云芷轻轻搁笔,后退一步。
“王爷,此乃民女根据描述所绘之翠浓画像。请验看。”
萧绝站起身,走到画案前。画中女子栩栩如生,与王婆子和老文书描述的特征高度吻合,甚至比他们的语言描述更为具体、传神。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画像的每一处细节,最后,定格在那左耳后的那点朱红上。
他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秦风。”他唤道。
秦风推门而入。
“持此画像,去让方才那二人再次确认。另外,”萧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让仵作仔细查验尸体左耳后相同位置。”
“是!”秦风双手接过画像,迅速离去。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画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云芷垂手而立,面色平静,心中却并非全无波澜。这是又一次赌博,赌她的观察、她的逻辑、她那超越时代的知识,能否再次经受住事实的检验。
约莫一炷香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秦风去而复返,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他手中捧着那幅画像,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
“王爷!王婆与李文书确认,画像与翠浓生前样貌极为相似!尤其是……”他深吸一口气,“尤其是仵作仔细检查后回报,在尸体左耳后,确实发现了一小块因浸泡而颜色变淡、但形状与画像所示极为吻合的——红色胎记!”
话音落下,画室内落针可闻。
萧绝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直直射向云芷!
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事实强行扭转的、对“可能性”边界的重新认知!
信任?
或许还谈不上。
但这一刻,萧绝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所展现出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有用”的范畴,踏入了一种近乎“通神”的领域。
他看着她苍白而平静的面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是棋子。
她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重新评估的、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