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二年秋,襄平城在持续月余的围困和那场罕见的暴雨后,像一块吸饱了血水的破布,瘫在辽东南部的平原上。雨是后半夜停的,黎明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在城头雉堞上,空气中弥漫着土腥、霉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城门就是在这一片死寂与压抑中,悄然滑开了一道缝隙。
公孙渊褪去了那身可笑的袍服,套着一件普通校尉的札甲,铁盔压得很低,试图遮住那双因恐惧和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身边是同样面无人色的儿子公孙修,以及最后聚集起的不足三百骑亲卫。马蹄被粗麻布包裹,队伍像一道滑向梁水方向的幽魂,企图利用这破晓前最后的昏暗,撕开魏军看似松懈的包围。
然而,他们刚离城不到二里,一支响箭便尖啸着刺破了寂静。紧接着,如同早已张开的罗网,胡遵和夏侯霸率领的魏军精骑从侧翼的土坡和疏林后汹涌而出。战鼓声、喊杀声瞬间取代了寂静。
护驾!护驾!公孙渊声音尖厉,早已失了方寸,只顾用马鞭猛抽坐骑,试图冲向不远处的梁水。
主公先走!一声沉浑的断喝响起。老将韩起,这位效力公孙氏三代、鬓发已如霜染的老臣,猛地勒转马头,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魏军。他身上的铁甲旧损,却擦得干净,手中的长柄斩马刀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老夫在此,愿为主公阻敌片刻!他深深看了一眼仓皇逃窜的公孙渊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随即被决绝取代。他高举战刀,对着身后数十名自愿留下的死士嘶吼:大燕——!
这声呼喊,在国将倾的此刻,显得无比悲壮而徒劳。韩起率部返身,如同一块逆流而上的礁石,狠狠撞入魏军的先锋部队。夏侯霸的斩马刀与他交击,迸出火星。老将军须发戟张,刀法沉稳狠辣,全然不顾自身,竟一时将魏军的冲势阻滞。一名魏军骑卒趁机刺来长矛,韩起不闪不避,任矛头贯入肩胛,反手一刀将其劈落马下。他浑身浴血,身被数创,直到力竭,最终以刀拄地,面向襄平城的方向,怒目圆睁,停止了呼吸。
这悲壮的阻截,只为公孙渊争取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和公孙修在梁水岸边被夏侯霸的亲兵队追上。混战中,一名来自青州、名叫吴孚的低级军校,眼尖地认出了那个盔甲虽普通、但面容惶惧的正是悬赏榜文上的首逆。吴孚热血上涌,嚎叫着一矛刺去,正中公孙渊后心。几乎同时,另一名魏兵挥刀砍翻了试图抵抗的公孙修。曾经割据辽东、僭号称尊的公孙渊父子,就这样如同丧家之犬,毙命于梁水之畔浑浊的浅滩中,鲜血迅速染红了一片河水。
当司马懿乘着那辆沾满泥泞的轺车,在司马昭及牛金所率亲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洞开的襄平城门时,日头已勉强钻出云层,将惨淡的光投在这座饱经蹂躏的城池上。街道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民众,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抽泣和因恐惧而牙齿打颤的细碎声响。侥幸未死的伪燕官员们匍匐在地,抖若筛糠。
司马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扫过街道,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登上了伪燕王宫前那片曾经举行过荒唐登基仪式的广场,面对被驱赶到此处的军民俘虏,下达了清算的指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襄平城内,凡持兵仗抗拒王师者,立斩毋赦。
伪燕御史大夫王建、纶直将军柳甫……等首要逆臣,祸乱纲常,助纣为虐,悉数枭首。
传令,以公孙渊、公孙修、韩起等贼酋首级为顶,合叛军尸身,于梁水之畔,筑京观以儆效尤!
命令被迅速执行。魏军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清剿城内残余的抵抗据点,短促的厮杀和临死的惨叫在城隅巷陌间断响起。王建、柳甫等人被拖到广场中央,刽子手鬼头刀落下,头颅滚地,无头的尸身被粗暴地拖走。更多的尸体——那些战死的、或在清算中被处决的辽东兵士,被用牛车运出城外,运到梁水边。
司马昭骑在马上,跟随在父亲身后,监督着这一切。他看到士兵们如何将那些或完整或残缺的尸身,像垒砌土石般一层层堆叠起来,撒上生石灰以防腐。他看到父亲特意指示,将韩起那具怒目圆睁、拄刀而立的遗体也搬了来,置于京观中层显眼处,只是头颅同样被割下,与公孙渊父子狰狞的首级一起,放置在最顶端。冲天的血腥气混合着石灰的刺鼻味道,几乎令人窒息。成群的老蝇嗡嗡作响,黑压压地覆盖在那些新垒起的、尚在渗血的上。
司马昭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酸水,脸色苍白。他看见一些魏军老兵脸上麻木的神情,也看见更多新兵眼中的恐惧与不适。这景象,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正面厮杀都要残酷,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屠宰。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缰绳,以便不让自己因为身心受到强烈的震撼而栽落马去。父亲常教导以国事为重兵者凶器,但眼前这赤裸裸的、旨在制造恐怖的行径,与他内心深处的儒家信条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他不禁自问:首恶已诛,胁从已降,何至于此?这滔天的杀孽,除了徒增怨恨,还能带来什么?
夜幕降临,梁水畔那座新筑的京观在火把的映照下,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仿佛一头匍匐在河边的噬人巨兽。血腥气随风弥漫,笼罩了整个魏军大营。中军帐内,牛油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待帐内只剩下司马懿与司马昭二人,亲兵皆已屏退。司马昭回想起日间京观那可怖的景象,胃里依旧有些不适,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开口问道:父亲,韩起力战尽忠,其情可悯,亦已授首……还有那京观,城中持兵仗者毕竟少数,如今首恶既除,胁从已俘,如此酷烈,儿……儿恐失尽辽东人心,遗患无穷。
司马懿正就着烛光擦拭那柄剑,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抬眸看了次子一眼。那目光深邃,不见波澜,却让司马昭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你以为,公孙渊凭何能在此割据三世?司马懿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仅凭辽水之险?错了。是公孙氏在此地经营数十年,恩信已结,根基已深。辽东民风,彪悍难驯,畏威而不怀德。今日若只诛首恶,宽宥其余,不过十年,必有新的公孙渊借其旧势,死灰复燃。
他放下剑,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辽东地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襄平的位置。今日之杀,非为好杀,乃行剜疮剔腐之术!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此地的,便是对公孙氏的旧念与可能复起的野心!我以雷霆之威,筑此京观,就是要让每一个活下来的辽东人,从骨髓里记住——反抗朝廷,是何等下场!要让这梁水边的尸山,成为刻在他们魂魄里的烙印!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司马昭:你以为这是残忍?这是为了他日朝廷在此,能少流十倍、百倍之血!今日杀此数千,看似酷烈,却能绝其反复之念,可免未来朝廷大军再度远征,耗费钱粮百万,枉死将士十万!为帅者,不可有妇人之仁。你要算的,是天下账,是百年账,而非一时之善恶口碑,更非那虚无的仁德虚名!
司马昭怔在原地,父亲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他原有的认知。那冰冷彻骨的逻辑,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却又无法反驳。
就在京观的石灰尚未完全凝固的同时,另一套政令已从司马懿的中军大帐发出,由参军梁几、狐邃等人负责执行:
严令魏军不得骚扰已归降的士卒、低级官吏及平民,违令者以军法论处。
打开公孙渊的府库,将囤积的、已有些霉变的粮秣,除部分犒军外,大部分由军中司马组织,按户分发给在围城中濒临饿死的四万余户、近三十万襄平及周边民众。
张贴安民告示,承诺将上表朝廷,请免辽东百姓一到两年的赋税,助其恢复生计。
隆重奖赏向导田韶,不仅发还其被侵占的安陵盐场,更以征东大将军府名义,表奏其为带方郡太守,昭示顺我者昌。
几天后,司马昭再次骑马来到梁水边。河的这边,是那座依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京观,沉默地警示着所有人。河的对岸,以及襄平城外的空地上,则是排着长队、从魏军手中领到救急口粮的平民。他们脸上混杂着对京观的恐惧,和对眼前活命粮食的感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司马昭默默地望着这一切。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愈发复杂、深沉,也愈发令人敬畏。他开始理解,那看似矛盾的恩威并施背后,是何等冷酷的算计与对人心精准的拿捏。权力的本质,或许从来就不只是光明正大的征伐,更是这阴影下的屠戮与阳光下的施舍交织而成的、无法言说的平衡之术。
他勒转马头,不再看那京观。目光投向西南,那是洛阳的方向。他知道,父亲携此平定辽东的不世之功返回,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鲜花与坦途,而是比辽东战场更加凶险莫测的朝堂风云。梁水边的血色,或许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