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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出自己(八)

“哒哒哒哒……”缝纫机的针尖在柔软的羊毛呢料上稳定推进,细密的线迹如同王媚此刻的心境,清晰、平稳。她微微蹙着眉,指尖灵巧地引导着衣料,为一件价格不菲的女士大衣修改腰身。昏黄的灯光下,她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几个月前面对一块普通棉布的手忙脚乱,早已被这种专注和自信取代。

铺子外传来脚步声。王媚没有抬头,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媚姐!”

是陈芳,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王媚娴熟的动作。

王媚停下缝纫机,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疲惫却真实的微笑:“芳芳,下班了?”

“嗯!跟你说,刘工那边……”陈芳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我把我老公手机给他了,他真给你发信息啦?你们……聊了吗?”

王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嗯”了一声。几天前,经过反复思量,她最终没有把号码直接给陈芳,而是让陈芳老公转告刘工,可以通过他联系。陈芳老公转告后,刘工果然发来了信息。很礼貌,很得体,介绍自己,表达了对她“勤奋好学”的欣赏,并试探着问她周末是否有空,想请她喝杯咖啡,聊聊。

“聊得怎么样?刘工人不错吧?斯斯文文的!”陈芳热切地问。

“嗯,是挺……斯文的。”王媚点点头,拿起旁边的软尺,继续测量大衣的尺寸,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他说周末有空的话,想喝杯咖啡。”

“去啊!当然去啊!”陈芳几乎要跳起来,“媚姐,多好的机会!大学生!技术员!比咱们强多了!你……”

“芳芳,”王媚打断她,目光依旧落在大衣上,手指抚平一处细微的褶皱,“我答应了。”

“真的?!”陈芳惊喜地叫出声。

“嗯。”王媚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心里没有太多波澜。答应见面,与其说是对刘工这个人抱有强烈的期待,不如说是对自己当下状态的一种确认。她不再是那个被债务和绝望逼到墙角、只能被动接受任何“出路”的王媚了。她有了手艺,有了稳定的双份收入(虽然依旧微薄),父亲的腿在慢慢恢复,那三万块的债务……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旧作业本钱包。里面,厚厚一沓,是她这几个月加上老李发的工钱、加上变卖所有能卖的东西、加上近乎苛刻的节省,攒下的整整两万块!距离三万的目标,只剩下最后的一万。她想去看看,以一种平等的、不再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心态,去看看那个“斯文”的刘工,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周末的咖啡馆,环境比“蓝调咖啡”更雅致些。刘工如约而至,戴着细框眼镜,穿着干净的浅色衬衫和卡其裤,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确实很斯文,谈吐得体,聊他负责的工程项目,聊一些时事新闻,甚至能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他看向王媚的眼神,带着好奇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但这种审视被礼貌的外衣包裹着,不像林先生那样赤裸,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附加值和升值空间。

“听说你在学裁缝?很厉害啊,现在年轻人愿意学传统手艺的不多了。”刘工端起咖啡杯,姿态优雅。

“嗯,就是想多学点东西。”王媚回答得很简单。她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米色衬衫,一条深蓝色直筒裤。没有化妆,素面朝天,手上还留着被针扎过的小点和薄茧。她坦然地展示着自己,没有试图掩饰什么。

刘工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话题转向了未来的规划:“我计划在东莞稳定下来,争取五年内在市区付个首付……王小姐以后有什么打算?裁缝铺……毕竟是小生意吧?”

王媚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裁缝铺,小生意,不稳定,配不上他“五年内市区首付”的蓝图。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温开水,喝了一口。水温吞吞的,没什么味道。

“还没想那么远,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她平静地回答。

咖啡喝到一半,话题渐渐枯竭。刘工努力维持着礼貌,但眼神里的兴趣明显淡了下去。王媚看着他镜片后那双精于计算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这个“斯文”的男人,和他口中那个光鲜的未来蓝图,都像这杯温开水一样,平淡,遥远,激不起她心里半点涟漪。她甚至想起了王海平递过那三万块时,那双沾着黑泥、指甲缝开裂的手,和他那句笨拙的“人没事就好”。

“不好意思,刘工,”王媚放下水杯,声音清晰而平静,“我下午还要去裁缝铺赶工,得先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刘工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得体的微笑:“没关系,工作要紧。那我们……再联系?”

王媚站起身,点了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味,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这场相亲,没有屈辱,没有难堪,也没有任何心动。它像一面镜子,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个扎根在泥土里,靠双手一点点刨食,对未来没有宏大幻想,只求脚踏实地、无愧于心的王媚。刘工和他的蓝图,很好,但那是他的路。她的路,在“老李缝纫”那昏黄的灯光下,在那一针一线缝补出的踏实里。

六个月后。

东莞的夏天,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王媚从银行柜台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存款回执单。户名:王海平。金额:壹万元整。她站在银行门口灼热的阳光下,低头看着那张回执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三万块。

最后一笔。

终于还清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卸下的千斤重担,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解脱。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热浪扭曲的、尘土飞扬的天空。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不留痕迹。像她这近一年来,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挣扎、省吃俭用和指尖的刺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句号。

她没有立刻回裁缝铺,也没有回出租屋。她坐上了开往城郊工地的公交车。车子颠簸摇晃,穿过繁华的市区,驶向一片塔吊林立、机器轰鸣的灰色地带。空气里的灰尘和水泥味越来越浓。

凭着陈芳老公之前给的大致方位,王媚在一片繁忙杂乱的工地外围找到了王海平负责的那个区域。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蹲在一堆散乱的钢筋旁,和几个工人指着图纸比划着什么。依旧是那身沾满泥灰的迷彩服,皮肤被晒得更黑更糙,像一块在风沙里打磨了千年的岩石。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陈芳说的没错,他瘦了很多。

王媚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打扰。她看着他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听着他粗嘎但条理清晰的指令,看着他在工人中间那种自然而然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威信。这几个月,她零零星星从陈芳老公那里听过一些:王海平接的这个小工程遇到了点麻烦,材料被坑了,工期又紧,他几乎吃住都在工地上,硬是咬着牙扛了下来,没拖欠工人一分钱工资。他省下的每一分钱,大概都投进了这个窟窿里,为了把他“挪”给王媚的那三万块买房钱,再挣回来。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王媚胸腔里翻涌。感激?沉重如山。愧疚?难以言表。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和心疼。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用最笨拙也最厚重的方式,扛起了他自己的责任,也无声地接住了她坠落时的绝望。

王海平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抬起头。看到站在尘土飞扬中的王媚,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他快速交代了工人几句,拍了拍手上的灰,大步朝她走来。

“王……王媚同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讶,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明显清瘦却精神奕奕的脸,最后落在她那双平静的眼睛上。

“海平哥。”王媚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她从那个洗得发白、却依旧珍视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钱,还清了。三万整。点点吧。”

王海平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纹路在尘土中更加清晰。他没有接,也没有看信封,只是定定地看着王媚,那眼神像要穿透她平静的表面,看到里面去。足足看了好几秒,他才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接信封,而是用那双沾满泥灰、粗糙开裂的大手,一把握住了王媚递信封的手腕!

他的手劲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灼热的温度,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瞬间磨掉了王媚表面的平静。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瘦了。”王海平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目光依旧锁在王媚脸上,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沉重、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某种终于卸下重负后的复杂情绪。

王媚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那滚烫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却奇异地让她眼眶发热。她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钱,你收下。”她固执地把信封往前递,塞进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王海平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厚厚的,沉甸甸的。他没有数,只是掂量了一下,仿佛掂量的是王媚这近一年来的所有重量。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王媚脸上,那眼神里的沉重似乎散去了一些,换上了一丝朴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决断。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将信封随手塞进了迷彩服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东西。他依旧握着王媚的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问的陈芳老公。”王媚低声回答,感觉被他握住的皮肤滚烫。

王海平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工地的噪音在耳边轰鸣,尘土在阳光下飞舞。

“王媚同志,”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钱……你还清了。债……两清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瞳孔里,“那……我现在问你,不是债主,就是……王海平问王媚:你……愿不愿意……跟我处处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两千块家用”的承诺,甚至没有一个“喜欢”或“爱”字。只有最朴素的“处处看”,带着一种笨拙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他握着王媚手腕的手,微微收紧,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王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敲击。她看着王海平黝黑粗糙的脸,看着他额头上滚落的汗珠,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毫不掩饰的期待。她想起了刘工镜片后精明的眼神,想起了“蓝调咖啡”里的屈辱,想起了红姐虚假的笑脸,想起了那条被她塞进废弃邮筒的红裙子。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浮华,在这一刻,在王海平这双沾满泥土、紧握着她手腕的手面前,都变得苍白而遥远。

她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了。工地上飞扬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将他们笼罩其中。

王媚的目光,从王海平紧握着她手腕的粗糙大手,缓缓移到他写满风霜却异常认真的脸上。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紧张,看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期待,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笨重,却无比真实。

她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烙印在皮肤上。然后,她做了一个让王海平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微微低下头,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伸向自己工装衬衫的领口。那里,一颗纽扣在之前的忙碌中不知何时崩开了线,歪歪扭扭地悬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背心。王媚伸出食指和拇指,极其自然地捏住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手指灵巧地捻了捻残留的线头,然后,就着这个姿势,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一下仪容,轻轻地将那颗纽扣扶正,按在了原位。动作流畅而熟练,带着一种常年与针线打交道的、近乎本能的从容。

做完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她才重新抬起头,迎上王海平依旧紧张等待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羞涩的红晕,没有激动的泪水,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温柔的坚定。

“好。”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地的噪音,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清晰的涟漪。

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王海平握着她的手腕猛地一紧,随即又像触电般微微松开些力道,仿佛怕捏疼了她。他那张黝黑粗糙、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呆愣,随即,那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线条,一点点、一点点地融化开来。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牵扯出几道更深的纹路,最终形成一个极其笨拙、却异常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冬日冻土上骤然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滚烫的、蓬勃的生命力。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是释然,是巨大的喜悦冲击下最朴素的表达。他依旧握着王媚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在这喧嚣尘土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锚点。

他没有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含义,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清晰。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松开她的手腕(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带着泥灰的指痕),转身朝着工地里面,对着那群正在忙碌或偷眼往这边瞧的工人,用他那粗嘎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嗓门,吼了一声:

“收工!今晚加餐!我请客!”

工地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和善意的哄笑。王海平黝黑的脸膛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红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那夹杂着灰白的短发,回头看向王媚,眼神亮得惊人:

“走……回家吃饭!”他口中的“家”,显然不再是那个冰冷的出租屋,而是他们即将共同奔赴的、充满了柴米油盐和尘土汗水的、真实的生活。

王媚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带着泥土气息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圈清晰的指痕,还有那颗刚刚被她亲手按回原位的纽扣。她轻轻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同样平静而真实的笑容。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稳稳地落在了这片喧嚣而充满生机的尘土里。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工地上林立的钢筋水泥上,也涂抹在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上。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尚未亮起,只有一片被晚霞染红的、辽阔而真实的天空。

王媚知道,那条被塞进废弃邮筒的红裙子,连同那些关于“嫁出去”的虚妄幻想,已经被她彻底埋葬。从今往后,她的路,她的人生,都将像她手中那根坚韧的缝衣线,一针一脚,由她自己,稳稳地、踏实地,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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